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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序章



岸杜水穗才刚打开自家公寓的大门,手机马上响起一阵来电铃声。



她将装满东西的超市购物袋摆在玄关脚垫上,伸手探入水手服的口袋,来电显示是父亲·孝臣的手机号码,但父亲此时应该还在公司上班才对。她一脸狐疑地侧着头按下通话键,谁知道电话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



「你父亲发生了交通事故。」



自称警察的男子语气平静地对她说道。



水穗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原来担任营业员的父亲在返回公司的途中,不慎连人带车一同坠落桥梁底下。对方说父亲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手术,希望她能尽快赶到。



水穗立即冲出公寓,搭乘计程车前往医院。她在半途中拨打了哥哥·直人的行动电话,不过直人似乎将手机关掉了。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直人曾说过要在放学之后,跟朋友们一起去看电影。因此她只好改传简讯,要他马上赶往医院。



至于她本人则是始终维持着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的冷静态度。她今天也跟往常一样,在目送父亲以及哥哥出门之后,才动身前往就读的国中,乖乖地上了一整天的课。放学后则是先到超市去买东西,最后才踏上归途。整天下来就跟平常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压根儿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因此内心一点真实感也没有。直到现在,她都抱持着等待有人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的心情。



等她抵达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而父亲也被推回到病房里休息。虽然不是攸关生死的严重伤势,不过医生说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头部也受到了轻微的撞伤。



「放心吧,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



医生仿佛在对小孩子说话般,低头对着水穗说道。大概是打算等哥哥来了之后,再向他说明详细状况吧。因为岸杜家并没有母亲这号人物的存在。



接着,打电话给水穗的警察便着手进行例行性的案情侦讯。据说由父亲所驾驶的车辆在那个时候在桥上突然偏离车道,而且在毫无减速的情况下,直接冲出了护栏。当时桥上并没有其他车辆,能见度也不差。



父亲是否有什么异于往常的表现——刑警一再询问她同样的问题。大概认定不是车子发生故障,就是孝臣突然自发性地转动方向盘,才会引发这场交通事故吧。



「……他最近老是熬夜,经常拖到三更半夜才睡觉。」



水穗如此回答。她觉得自己半夜醒来时,都会听见父亲的房里传出阵阵物体碰撞声。制作笔录的刑警闻言抬起头问道:



「你爸爸到底在房里做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房里的状况。由于接着便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于是刑警只留下一句『如果想起其他事情,请记得和我们联络』,就转身离开了。



水穗在拉上窗帘的微暗病房里等待哥哥。孝臣躺在病床上,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除了身上包着纱布与绷带之外,他仍然是往常那个沉着冷静的父亲。



她不记得究竟经过多久的时间。



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橘黄色的夕阳已经将整间病房染成一片橙红。水穗伸手捣住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她觉得自己似乎在病床旁边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父亲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由于太过安静,反而令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就在此时,制服口袋里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糟糕。)



水穗立即反射性地将电源关掉,直到看见父亲并末被吵醒,才松了口气。



院方规定在病房楼层里面,只有电梯前的大厅能够使用行动电话。她放轻动作,不发声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接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咦……?」



在微暗的走廊上,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她通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扉,来到了电梯前的大厅。不过,那里依旧杳无人烟,只有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条椅,染上了由窗外射进来的夕阳余晖。底端的墙壁上并排着两扇电梯门,但是,两部电梯的显示灯都停留在最底层。



或许是某个地方的空调系统开始运转吧,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械启动声。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水穗独自站在那里,顿时有种仿佛置身在未知场所中的感觉。



接着,水穗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一个相当奇妙的想法:自己现在真的是在医院里面吗?其实若真要追根究底的话,就连父亲发生交通事故,也算是个与日常生活完全脱轨的状况。映入眼帘的这一切事物……



「……感觉好像只是一场梦……」



她不经意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一阵寒意随即窜上背脊。



她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一切显得格外地缺乏真实感。



水穗突然回过神,同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大厅的。她重新开启手机电源,搜寻来电记录并回拨,然后连铃声都还没响起,就传来对方的声音:



『听说老爸出车祸,是真的吗?』



哥哥直人劈头这么说道。水穗依稀听到了脚步声以及人群的交谈声,看来他此时似乎在某个车站里面。



「嗯,身上有几处骨折……不过医生说没什么大碍。」



水穗复述着医生的话,就在她说出『没什么大碍』时,脖子后面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哥哥,你在哪里?」



『我在饭见车站……抱歉,现在才看到你传给我的简讯。我大概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



水穗察觉自己松了口气,她为此而感到惊讶。看样子,自己内心的不安早已超越了想像。



『呃……我是不是该买些东西过去比较好呢?像是老爸想吃的东西……』



直人这么问道。



「我想现在没这个需要……因为爸爸还在睡觉。」



『喔——这样啊。那么水穗你想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肚子不饿。」



水穗差点笑出声来。老哥干嘛问我想吃什么啊?当然,他并不是在开自己玩笑。直人的个性相当粗线条,每次只要一慌了手脚,就会说出很好笑的话来。话虽如此,水穗还是很喜欢他那种即使在紧要关头,依然尽力表达关怀的举动。



『知道了,总之我这就过去找你。』



电话挂断之后,水穗怀着比刚才踏实多了的心情,将手机放回口袋。总觉得等哥哥赶到医院后,与日常生活脱轨的这一天也会跟着回复原状。相信等到日后再回顾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时,自己肯定不会再对先前那种奇妙的感受耿耿于怀。



水穗在大厅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等哥哥,还是回病房去陪父亲才好。她虽然想回到父亲身旁去,不过,却也很希望能够快点见到哥哥。于是便这么一边眺望着电梯楼层显示表,一边陷入了沉思。



打从一开始,水穗就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物让她觉得不对劲。整个大厅依然不见任何人影,不管她再怎么侧耳倾听,都只听得到先前那个类似空调系统运转的声音,而且这阵奇特的低沉响声此时变得比刚才还要大声一点——



「啊!」



那并不是机械运转声,而是人的声音。在这栋病房的某个角落,有个人正发出模糊不清的悲鸣声。水穗连忙往走廊跑去,在孝臣的病房前停下脚步时,她赫然发现自己的不祥预感竟然成真了……声音是由门的另一头传出,而发出悲鸣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爸!)



水穗打开房门,一阵强烈的红光立即射出,今她当场僵在原地。



「…………红……」



从窗边传来的沙哑嗓音让水穗微微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名全身包着纱布与绷带的男子正伫立在窗前,双手紧紧抓住窗棂。原本包在后脑勺的纱布剥落垂下,那道以黑色丝线缝合的伤口清楚映入了水穗的眼帘。



「爸爸……?」



水穗注意到原本挂在窗前的窗帘已经不见了。充满整间病房的强烈光线,是来自飘浮在窗外天际的红色太阳。她看见一条白布彷佛昆虫羽化后脱下的外壳般,掉落在孝臣的脚边。看来似乎是从病床上爬起身的孝臣自行扯掉了窗帘。



「你……怎么了吗?」



水穗的声音微微颤抖,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从体内涌出。



「你、你要再多躺一会儿……」



不知为何,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想踏进病房。我得快点去叫医生或护士过来才行——她心里头产生了这个想法。只要往大厅的另一端过去,应该就能看见护理站才对。就在水穗的思绪转往走廊的那一瞬间——



「红色……眼珠。」



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什么?」



「红色眼珠。」



父亲那有如发烧过度的梦呓嗓音在水穗的鼓膜上留下了清清楚楚的刻印。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



突然间,她理解到孝臣究竟在眺望着什么东西。呈现在窗户对面的景致,是在夕阳余晖笼罩下的住宅区,而父亲双眼凝视的,正是位于林立住宅区屋顶后方天空那颗即将西沉的太阳。



孝臣就这么拖着绷带,缓缓转动身体。他那双精疲力尽的呆滞眼神,似乎穿透水穗的身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水穗面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父亲身影,吓得完全无法出声。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孝臣微微张开嘴唇说道:



「绫乃……」



水穗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是—直以来都住在他们家附近的少女姓名。但是,她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喊出那名少女的名字。那女孩并不是他们的家人,只是个没有关系的外人。搞不好是自己听错吧……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



「它们……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孝臣说到这里时喉咙响起咕噜声,打断了尚未说完的话,接着,他仿佛失去了重心般,颓然往前倒下。一阵沉重的碰撞声随即回荡在病房内,然后又回归寂静。



水穗双脚微微颤抖着,丝毫没有真实感。她踩着笨拙的脚步走到父亲身边,几近崩溃地双膝着地。孝臣仍双眼圆睁,但已听不见任何的呼吸声。



(……骗人的吧……)



哥哥就快赶到医院了,自己对他说过的『没什么大碍』这句话转眼变成一句谎言。她缓缓爬到垂挂在病床旁边的护士铃前方,伸出双手用力按下了按钮。



突然感受到的莫名气息,令她回过头望向父亲的遗体。



射入病房的夕阳光芒,已增强至今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宛如整间病房涂满了才刚流出体外的鲜血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



「红色……眼珠?」



绽放出骇人光芒的太阳,看起来像极了一颗鲜红的眼球。



第一章YOMIZI



1



岸杜直人总是会忘记发生在那个世界的事。



在那个仿佛笼罩着一层浓雾的苍白世界里——



他置身于一条漫长的单行道上。



就在他低着头快步行走之际,突然有某个人的影子沉重地攀附在自己背上。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双脚有如陷入泥沼般的沉重,无法再继续加快脚步,颈项附近也感受到阵阵紧迫盯人的视线。他拚命想要逃离某人的追击,猜测对方八成已经追赶至他身后不远处。



(……到底是谁啊?)



因恐惧而陷入混乱的脑袋猛然冒出了这个疑问——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呢?



咔喳、咔喳、咔喳。



不属于自己的无数牙齿一同撞击出声,全身也遭到数不清的手腕紧紧扣住。原来所谓的「某人」并非只有一个人而已。



接着他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用力一撞,顿时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面。才刚碰到地,数个大小不一的尖锐物体立时刺进体内,冰冷的异物感触让他全身颤抖起来。



「这是一场梦。」



他双眼紧闭,不断说服自己。唯有梦境才会呈现这种毫无脉络可循、模糊不清的状态。



紧擢住全身上下的颚牙力道逐渐增强,皮肤遭受无情剌穿,转为剧烈的痛楚,他发出了苦闷的呻吟,黏稠的鲜血沾湿全身。



「……是梦。」



这绝不可能是现实。不过,加诸在身上的痛楚却令他愈来愈难以忍受。在梦境里,有可能体验到如此清晰的痛楚吗?



「这是梦、是梦、是梦、是梦、是梦……」



不断重覆着同一个字眼的嘴唇,突然遭到一股夹杂腐臭气味的呼吸所笼罩。有人从正上方俯望着他。



「……回想起来吧。」



对方以沙哑的嗓音低语着。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细想对方向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一股鲜血自喉咙深处涌出,接着,他便被一阵强烈的痛楚吞噬,五感顿时失去了知觉。



岸杜直人猛然从被窝里弹坐起来,他的呼吸十分急促,随即反射性地确认自己是否完好如初。他发现虽然流了满身大汗,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这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在醒来的瞬间,有关梦境的记忆也有如从指缝间滑落般逐渐转为模糊。就连自己在梦里的什么地方遭受到何等残忍对待,也立时变得不清不楚。



唯一留下的记忆,是自己遭到某种东西追赶、好像还在最后一刻受到袭击,以及仿佛鲜明地烙印在全身上下的恐惧感触。



窗帘外已呈现一片明亮的色彩,侧耳倾听,还能够听见厨房那边传来阵阵脚步声,八成是妹妹水穗正在忙着准备早餐吧。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床铺,眼睑内侧仍断断续续地抽动着,显然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每次只要他一进入睡眠状态,很快就会被恶梦吓醒。



有时候,还会被恶梦搞得整晚无法成眠,而且每次都梦见同样的恶梦。



直人一口气拉开遮光窗帘,耀眼的光芒立刻照亮室内。一天的开始理当是神清气爽的才对——但这是对一夜好眠的人而言。



「……有够累的……」



他全身虚脱无力,实在很想再多睡一会,不过,现在已到了非得赶往学校不可的时间。况且就算再度躺回床上睡觉,也难保不会再作那个恶梦。



他换上高中制服,走出自己房间。至于隔壁那间父亲生前使用的卧室,则是维持着房门深锁的状态。直人通过短短的走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接着,他又突然在和室前停下脚步。只见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水穗双手合十,正座在佛坛前。从垂在双肩的两条发辫以及那副黑框眼镜来看,实在找不到任何违反国中校规的地方。



「唷!」



直人出声向她招呼。



「……早安,哥哥。」



隔了一会儿之后,水穗才以细微的音量作出回应。



「今天的天气也很不错呢!」



「……」



水穗不发一语。原本便不太爱说话的妹妹,在孝臣过世之后变得更加沉默了。



直人也走进和室,坐在水穗身边跟着双手合十。这两人并没有父母在一旁照顾,母亲在直人升小学时便撒手西归,这座佛坛就是当时所购买的。而在一年前,佛坛上则是多出了父亲的牌位。



孝臣发生交通事故,在医院接受急救手术之后突然气绝身亡。警方虽然也针对诸多疑点进行调查,结果却显示医院方面似乎未犯下任何医疗疏失。据说只是刚好发生「无法预测的病情恶化」这种情况所致。



直人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而水穗当时那副情绪失控的模样,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对不起……她一再向直人道歉,我刚才明明说爸爸没什么大碍的,结果却……真的很对不起。之后,她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令直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她或许是对于自己为了打电话而离开父亲身边一事感到耿耿于怀也说不定。而医生则是说即便水穗当时人在病房内,恐伯也无法挽救父亲的性命。不过,直人不晓得妹妹是否能接受这种说法。



父亲过世之后,只剩他们兄妹俩居住在这间公寓里。在举行告别式及丧礼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家并没有较为亲近的亲戚。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多亏一名远房的年轻亲戚愿意当兄妹俩名义上的监护人,他们才不必搬离这个已经住惯了的都市。



兄妹俩幸好在经济方面并不需要依赖他人的资助,在父亲以自己名义开立的某个银行帐户里,存有一笔相当惊人的巨额款项。虽说或许还不到供兄妹俩吃喝一辈子的程度,但已足够让两人在长大成人之前,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父亲似乎有在兼职,周六、日经常不在家,这笔存款或许就是那份副业的薪水吧。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水穗这么说着站了起来。虽然没什么食欲,不过直人也跟在妹妹身后,走进了厨房餐厅。正如妹妹所说,餐桌上已摆着烤土司、煎蛋卷及生菜沙拉等早餐。



直人坐在水穗对面,开始享用起早餐。



「好吃。」



接着他开口夸奖。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以致有点食不知味,但是,水穗的烹饪手艺一向没话说。



「你大可叫我起床啊,我不是说我也可以帮忙吗?」



「哥哥……帮不上什么忙。」



水穗一边夹起一块蛋卷,一边轻声嘟哝了一句,那冷淡的语气令直人觉得很受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的脸,看来她只是老实地回答问题,并没有任何抱怨或不满的意思。



「是、是喔……」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直人并不擅长做家事——不对,应该说他压根儿也没什么拿手绝活。他从小就不是个懂得掌握要诀的小孩,既不聪明、对自己的体力也没啥自信。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过着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全拜小他三岁的妹妹手脚灵活地处理好一切家事所赐。



「可是,我总不能像这样让你独自包办家里所有的大小事情啊……」



「……我不介意。」



「拜托,这不是介不介意的问题。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吗?」



「那就帮忙买东西……」



「这种小事我平常就在做了吧?」



水穗总会列一张详细的购物清单给直人,那种感觉简直就跟幼稚园小朋友「第一次上街帮妈妈买东西」没啥两样。



「我指的是其他事情啦!」



水穗停下夹食物的动作,抬起眼睛思考了一下。



「我想想……好像没有耶!」



没有啊?直人沮丧地垂下了肩膀,只见他慢吞吞地将混在沙拉里的芦笋送进嘴里。他今天的用餐速度比平常要来得缓慢,反观水穗则是几乎都快吃完了。



「哥哥。」



「嗯?」



「你昨天……还是睡不着觉吗?」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刚刚从镜子里看来,自己跟平常并没什么两样,他甚至也没在妹妹面前打过半个呵欠。纵然如此,似乎还是瞒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妹妹那双眼睛。



「……是有一点失眠啦。」



水穗闻言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很后悔向妹妹透露这件事。



「那……你今天有办法上学吗?」



「当然可以。」



「真的吗……?」



「放心啦。」



直人尽可能以开朗的语气回应。



「不过是睡眠不足罢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碰到同样的状况嘛!」



直人不曾对妹妹提及作恶梦是让自己无法成眠的主因。他宣称自己只不过是单纯的失眠罢了,因为不想让妹妹作多余的担心。



「我觉得……你还是去接受心理谘商……会好一点。」



「……就算去了也没用啊!」



大约三个月前,直人开始受到那场恶梦的侵扰。他曾经去医院看过门诊,也接受过心理咨商,但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心理谘商人员一再询问他对双亲有何印象。医生似乎主观认定直人曾经遭受父亲施加过某种足以造成心灵创伤的不当举动,因而针对这个情形设定了相对应的治疗方案。当时不小心说出父亲生前既寡言又冷淡的事实,似乎有点不太妥当。他确实不是个会主动找孩子们聊天的人,但连这种小事都被医生视为心灵创伤,相信任谁都会受不了。直人因此觉得十分厌烦,之后便再也没有去医院回诊。



「不过那是因为……心理谘商人员不够专业,不是吗?」



「这个嘛……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你去找不是心理谘商人员的人……商量这件事吧?」



「……我考虑看看。」



直人暗自在心里补上一句:我八成还是不会去吧!



「不过,我今天会去上学啦!」



水穗又露出不安神情凝视着他的脸。



「……毕竟睡不着的时候,最适合到学校上课啊!」



「咦?」



水穗微微侧头询问,直人则是仿佛要模糊焦点般,一鼓作气将剩余的早餐全塞进口中。



「总之,你不用担心啦,我真的没事。」



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



2



要到直人兄妹居住的饭见町,必须在都心总站搭乘电车,并坐上半小时左右才能抵达。若是要再说得精确一点,则是由于得在饭见町前一、二站改搭普通车,因此搞不好还需要多花一些时间。这个住址基本上是位于东京都内没错,不过,第一次在饭见站下车的乘客,多半会看得目瞪口呆,并冒出『明明离都心不算太远,怎么会如此荒凉?』这样的疑问来。



首先,车站前并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最醒目的建筑物是一栋只有五层楼高的老旧公寓,从车站的月台望去,还可以清楚看见公共澡堂的烟囱。商店街的格局虽然宽敞,不过若撇开主要的露天街道不看,其余则是盘桓交错的复杂巷弄,几乎被小规模的个人商店给占满。这里的街道恐怕从昭和时代开始,就不曾有过明显的变动。



一远离站前地带,住宅区便很理所当然地在眼前扩展开来,而遗留下来的杂木林及农田亦随处可见。



这地方得以避免遭到大规模开发当然是有原因的。由于饭见车站附近并没有较大的转乘站,离主要干道又有点距离,跟其他周边地区比较起来,交通的便利性实在是差到极点。加上又没有娱乐设施及大型购物中心,简直就像个位于都会区的空白小镇。



话虽如此,居民们对此地的评价却是十分良好。只要前往站前地带,几乎就可以买到所有生活上的必需品,而且又具备令人无法想像是位处东京都内的清幽环境。虽然由于是平原及山地的交界,导致镇内的坡道颇多,但就算有这个缺点,这里依然是个十分适合居住的小镇。



直人他们住的公寓位于离车站较近的新开发住宅区。他们一家人过去是住在山腰旁的独栋透天厝,大约在十年前才搬进这栋公寓。当然,当时的岸杜家仍拥有四名家族成员。



直人穿过公寓入口来到室外,缓缓地朝着公车站前进。平常都是骑自行车上学,但他今天打算搭公车去。昨晚睡眠不足,害他现在觉得整个脑袋及身体都很沉重迟钝,再骑自行车的话,连他自己也无法预测在半路上会发生什么交通事故。



他举头仰望天空,今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黄金周假期已经结束,阳光的威力也开始逐渐增强,算是进入了会让人想要快点脱掉长袖外套的炎热季节。



耳边传来门扉发出的轧吱声响,让他停下了脚步。



「呜哇?」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自行车的前轮,要是他刚刚继续往前走就会被撞到了。



「哎呀,真危险。」



那是个再耳熟不过的女性嗓音,直人怒目瞪着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跟他一样,穿着同一所高中制服的女孩子正站在那里。她的身高比一般女性略高一点,视线的位置与直人相去不远。有一头淡褐色的直长发,以及一对在双眼皮及细长睫毛点缀下,显得更具魅力的灵活眼眸,加上一张鹅蛋小脸及纤细的四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少女。



少女双手握着亮橘色越野自行车的手把,看起来正要将车子牵出家门。在她背后那扇门上,挂着一块写有「久世」这个姓氏的门牌。门后面则可以看见一栋低矮的老旧住宅,以白色矽胶泥砌成的外墙早已褪色不说,壁面更是布满了无数的龟裂痕迹。



打从直人他们一家搬进附近的公寓开始,这屋子便以无异于现在的模样伫立在此。据说想看这栋屋子刚盖好时的模样,少说也得回溯到五十年前才行,可以说是这一带历史最悠久的住宅之一。



「……差一点就撞到了。」



这女孩名叫久世绫乃,直人很久以前便和她熟识。因为双方父母是从年轻时代就认识的好朋友,在两家住处的距离缩短之前,经常互相到对方的家里去拜访。



两人基本上算是住得很近的青梅竹马,但直人却对这个词汇产生了抗拒感,因为他—点也不想以这种天真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说你啊……」



直人以夹杂着叹息的声音说道。



「你刚刚差点撞到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吗?」



「咦……?哦,真是的,拜托你小心一点好不好?要是撞坏了我的自行车,你打算怎么负责啊?」



「会受伤的可是我耶!你为什么只担心自己的自行车啊!」



「干嘛一大早火气就这么大?你只要在被我撞到之前,主动闪开不就得了?不然你以为反射神经是用来做什么的?」



绫乃直接撂下这句狠话。虽然听起来根本是无理取闹,不过,她那副抬头挺胸的姿态却充满了无可挑剔的说服力,让直人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从小就很不擅长应付争执状况,尤其在绫乃面前更是格外地抬不起头。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理智上的分析,而是本能告诉他——绫乃是个不可违抗的对象。



(懒得理你。)



他转身走开,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比刚才还要晕了。



「怎么?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啊!」



他选择默不作声,不料却听见绫乃『啧』了一声。就在他想着『哪有人这样发出咂舌声的啊?』之际,绫乃又抛出一句落井下石的评语:



「……你这个烂人。」



不管是任何人以怎样的角度来观察,肯定都会认为这种杀气腾腾的关系是由绫乃单方面造成的。她从小就是一个既剽悍又任性、从不把自己与他人相处时的摩擦放在心上的女孩,对待直人又更是严苛。在两人的对话中,光是绫乃一时兴起的毒舌攻势与直人软绵绵的吐槽,就占掉了大半的比例。



这几年来,直人总觉得绫乃的毒舌功力似乎又增进不少,只有在父亲刚过世时,她才稍微收敛了一下。当时就连直人也认为她很安静乖巧。



一绕过街道转角,便看见竖立于路旁的公车站牌。这个时间,站牌前方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在他把挂在肩头的书包放到板凳上时,绫乃的自行车也刚好停在他面前。



「你出门前有看过气象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骑自行车上学?」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骑而已。」



直人一边假装在确认公车时刻表、一边开口回答。因为睡眠不足,所以觉得骑车有点危险……总觉得这句话很难以启齿。



「哦——有无法老实告诉本小姐的原因是吧?」



绫乃的语调顿时明显往下降,直人提心吊胆地偷瞄了她一眼,只见她已经一脸不悦地竖起柳眉。直人脑中的警报器开始呜呜响起,要是再坐视不管的话,连他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反正迟早会被严刑逼问,干脆尽早说出实情算了……就在他的心灵准备宣布投降之际,绫乃的嘴角突然扬起一抹耀眼的笑意,那是个连直人都会在一瞬间看傻眼的完美笑容。



「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一觉醒来,发现自行车已经变成一堆完全看不出原型的破铜烂铁?然后,地面上还留有『这是警告』这句以不知何种动物的鲜血写下的讯息,再仔细一看……」



「别一脸笑意地想像那么恶心的场景好不好!再说,我为什么非得收到这种吓人的警告不可啊!」



「哎呀,我猜错了吗?」



「废话,大错特错!我今天只是打算搭公车上学,你怎么有办法想像到……」



直人突然噤口不语,他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异常加速,似乎是身体对流血这个印象产生了反应。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那场恶梦当中,遇到类似的折磨,不只受到「某人」的袭击,之后全身上下更是——



「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底是怎样啦?」



绫乃的声音让直人顿时回过神来。她依旧坐在自行车座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人。



「……没什么。」



突然变得鲜明的梦境记忆,又霎时回复到原本的模糊不清。老实说,这让直人松了口气,因为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起那场恶梦的内容。



「还说没什么。明明就一脸很想睡的表情,八成是睡眠不足吧?」



直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颊。自己的体质应该不容易让健康状况反映在脸上才对,但今天早上起床后,与他交谈过的人竟然都看得出来他睡眠不足。



「看得出来吗?」



「你脸上清楚写着『我很想睡!快扁我一顿!』喔!」



直人再也提不起劲说自己不可能有这么自虐的想法,对话就此中断,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经过一段短暂且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后,绫乃急急忙忙地确认起手表上的时间。



「啊……糟糕。都是因为跟你这个烂人讲话,害我白白浪费宝贵的人生时光啦!」



她抬起雪白的膝盖,准备用力踩脚底的踏板,偏短的裙子随着腿部动作而掀起,直人连忙转开目光——她若是能够多花点心思保护自己,该有多好。



「拜啦,你就等着搭乘有如地狱般的客满公车,一路慢慢晃到学校去吧。』



绫乃丢下这句话,骑着越野自行车离开。直人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问题想问她。



「绫乃!」



他大声喊着,只见她整个人往前倾地煞住了车,转身望向直人。



「你很吵耶,怎样啦?」



「你今天会老实进教室上课吗?」



绫乃上学虽然很少迟到,却不代表她就会乖乖地进教室上课。她抱着「只要出席日数足够,剩下的时间要怎么利用随我高兴」的想法,每当觉得课程没啥兴趣,就会从教室中自动蒸发。虽然她如此恣意妄为,却不常被老师警告,全归功于她的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一点跟即便每堂课乖乖听讲也只能维持在中等成绩的直人相比,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上课,况且这也不是你有资格过问的事情,你又不是老师。」



她骑车离开了现场,虽然没机会辩解,不过,直人的用意并不是为了提醒她。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比提醒她还要重要百倍的问题。



3



直人搭乘的那班公车挤满了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公车离开饭见町的中心位置,一路朝着他就读的高中驶去。



他站在后车门附近,双手紧抓扶手,定睛眺望着窗外的景色。灰色的水泥护墙及护栏一个接一个往后方流逝,随即从他眼前消失了踪影。窗外风景带着刺眼的光芒,令他无法确切地分辨出远近,看起来好像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风景,而是投射于窗玻璃上的影像。



八成是睡眠不足造成的吧。



公车突然停下,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世界。几名学生从打开的后车门上车,直人正想移动到后面去时,谁知突然有人啪啪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早安,岸杜同学。」



声音由斜下方传来,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学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直人身旁。对方的身高只到他肩膀附近,那张粉嫩的脸颊绽放出一抹笑容,正以足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骨碌眼眸仰望着他。



「啊……仓野。」



那名女学生是直人的同班同学仓野枣。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他不仅忘了回答「早安」,语气也显得不太礼貌,甚至觉得自己的音量根本小到对方应该听不清楚才对。难道就连好好跟人家打个招呼都办不到吗?直人默默在心里责备自己,这时对方又主动开口说道:



「看到岸杜同学搭公车还真难得呢!你平常不是都骑自行车上学吗?」



「……今天有点……所以觉得还是别骑车比较好。」



直人支吾其词地回答着,她则是低头瞄了他的脚一眼。齐肩的黑发顺着她的动作轻柔晃了一下,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扑鼻而来。



「咦……怎么了吗?」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受伤,所以才没有骑车。」



「我没受伤啦……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这样啊,太好了,害我担心了一下。」



突然,带着满面笑容大喊「这是警告!」的绫乃身影又浮现在直人的脑海中。即便注意到的是同一件事,最后想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当然,这也代表着她们两人的个性有多大的差异——就好比绫乃如果是拥有烈火毒舌的地狱守门犬,那么枣就是有着纯白羽翼的天神使者吧。



枣有着不管对任何人都很亲切、绝不会丢下有难之人不管的个性,是个成绩优秀兼运动万能的班长。她那四处奔走的娇小身影格外可爱,十分受到班上同学的爱戴,特别是那群男同学,时常对她投注相当热情的视线。



直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从一年级时起就与她同班,因此一直都很在意她。话虽如此,他至今仍无法若无其事地开口和她聊天。这一方面是拜直人的懦弱个性所赐,另一方面则是存在着一个影响力更大的理由。



这名几乎无懈可击的天使,只有一个令人觉得不解的谜团,那就是——



「啊……是绫乃耶!」



枣突然一脸高兴地挥舞着双手,直人大吃一惊,立即随着她的视线看去,赫然发现绫乃正骑着越野自行车紧贴在公车旁边奔驰,脸上还带着极度不悦的表情。



(她干嘛以那种眼神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跑啊……?)



那种眼神之锐利,远比刚才跟自己对话时还要可怕许多。以她现在的模样看来,就算是骑自行车撞倒路人,她搞不好连眉毛也不会皱一下——就在直人心中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绫乃彷佛听见他的心声般,转头望向公车。



(呜哇!)



她以猎杀猎物似的目光瞪着直人。不过,只维持了一瞬间而已,她随即便发现站在直人身旁的枣,接着嘴角漾出笑容,对着枣用力地挥起手来。



「啊……好厉害,她发现我了耶!……早安!」



绫乃根本不可能听得见,但枣还足精神百倍地向她打招呼。绫乃动动嘴唇做出『拜啦』的嘴型后,便转动把手越过一条横跨于引水槽上方的小桥。那是公车无法行经的捷径。



枣仍然不断地朝着她的背影挥手。



枣身上唯一令人觉得不解的谜团——就是她竟然能跟久世绫乃结为好友。这对个性完全相反的二人组,是校内相当着名的美少女搭挡。



不过,虽然同样被称为美少女,但因为内在分别为天神使者与地狱守门犬,因此两人在男同学当中的人气指数,自然也有如天壤之别。因为对绫乃抱持的感觉是恐惧而非好感,以致在校内遇见绫乃时,往往还会急忙闪过身让路给她的男同学可说是不在少数。



绫乃对男生从不假以颜色,总是以毫不留情地咒骂和冷笑让纠缠不休的对手彻底吃鳖。她在刚升上高中时,还差点跟被她那无情毒舌激怒的三年级学长上演大打出手的戏码。顺带一提,绫乃在参加高中联考前,一直毫不间断地在学习格斗技,因此实力远在一般男生之上。当时若是再晚个一秒钟制止那场骚动,她所祭出的右上段踢腿肯定已经踹断学长的鼻梁。



绫乃总是待在枣身边,因此若是打算接近枣,就非得靠近这只地狱守门犬不可。绫乃虽然不太会去插嘴批评他人的人际关系,不过,能够克服她浑身散发出来之强大压力的勇者,可以说是有如凤毛鳞角般——少之又少。



直人等人所就读的都立饭见川高中正如其名,就坐落在河川旁边。听说以前是这个学区首(图)屈一指的升学高中,但如今已被前一阵子才设立、采用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高中所取代。再加上又没有什么实力坚强的体育系校队活动,因此简单来说,现在是一所被认定为不好也不坏,「没什么特色可言」的高中。



校方虽然一度考虑要废除制服制度,但最后也只是重新更改设计。由于新的制服广受学生好评,因此穿便服上学的方案便自动取消,就这么持续到现在。



公车停靠在校门附近的站牌,学生们鱼贯下车,然后被绵延至校门口的制服浪潮给吞没。



枣比直人早一步下公车,好像有谁在向她打招呼,就连站在车梯上都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声。直人探头往外一看,发现枣正面对着一名背着大号弓袋的马尾少女。那名少女是同班的牧野弥生,直人几乎不曾与她聊过天,不过她跟枣的交情似乎还不错。



直人认定枣一定会跟弥生一起前往校舍,因此下了公车后便独自一人走向学校。或许是紧张情绪获得了纡解吧,直人顿时觉得睡意又回头找上他。



他一边忍住呵欠、一边走着,不料制服外套的衣袖却在此时被拉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只见枣正抬起眼眸望着他。直人心不在焉地想着:她怎么还在这里?是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一起进校舍吧。」



看来她似乎是特地在这里等自己,直人犹如心脏被子弹贯穿般地惊讶不已。



「啊……嗯。」



他好不容易才开口做出简短的回应,与她一同进入校门。当然,直人还不至于乐观到只因为这点程度的小事,便认为枣对自己怀有任何好感。她大概是觉得没有说一声就自行离开,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吧。



两人走近位于前方的第一校舍。饭见川高中共有两栋校舍,并以一条联络用的走廊串连起来。第一校舍以特别教室及二年级的教室为主,三年级与一年级的教室则是位在第二校舍。



外观看来虽然是毫无特色的水泥建筑物,不过在各楼层的窗户下方,全都装设了如同屋檐般往外延伸的坚固铁丝网护栏。那是在去年有学生不慎由三楼跌落的意外事故发生之后,才紧急加装的安全防范措施。



两人从附有屋檐的自行车停车场前面经过,枣搜寻着停在里面的自行车。



「绫乃不晓得到学校了没?」



「应该早就到了吧。」



对话到此中断,此时脑海里的另一个自己不断如此斥责直人:再多讲一点啦!只不过适合和对方聊的话题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想出来。直人拚命逼迫那颗沉重的脑袋活化运转,好不容易才开口:



「对了,仓野为什么总是搭公车上学呢?」



在搭公车通学的学生当中,有超过半数都是住在非得转乘电车不可的偏远地区。但枣她家比直人等人还要靠近学校,照理说以骑自行车上学这种不受时刻表束缚的方式,对她而言应该更轻松省事才对。



「……呃,那是因为……我没有自行车啦。」



「哦。」



直人一边答腔,一边疑惑地侧着头。或许是睡意未消,让他不太能理解这个回答的含意。



「……那只要去买一台不就得了?」



「可、可是你也知道……自行车满贵的啊。」



「如果是买淑女型脚踏车就很便宜喔。至少比你每个月买公车月票还划算。」



虽然直人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建议她购买自行车,但由于这个话题能让他们顺利地进行对话,因此他觉得继续聊下去也无妨。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枣的回答听来有点不干不脆。直人偷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发现她不知为何面红耳赤。



「仓野?」



他出声叫唤,但她却一直低着头,不肯拾起脸。



(她生气了吗……?该不会……气到哭出来了吧?)



直人虽然思绪陷入混乱,不过,他依然设法反刍刚刚那段简短的对话内容。自己有说过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字句吗?可是在「搭公车或骑自行车上学」这个话题当中,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导致她掉泪的因素存在。



「岸杜同学。」



她总算轻声作出回应,听来既没有生气也不像是在哭泣。



「呃,是!」



直人立正不动地回答。



「我啊,有一个一直藏在心里头的秘密。」



直人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液,两人面对面地站在停车场的一角,从旁边经过的学生都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直人一弯下腰,便很自然而然地呈现出将脸凑近枣的姿态。而枣则是突然垫起脚尖,将嘴巴凑近直人耳边。由于脸颊明显感受到枣的呼吸,导致他有如被闪电击中般,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



「其实我……不会骑自行车。」



她以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听见的微弱声音说出这句话,而直人则是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话里头的真正含意。



「…………什么?」



「说起来真的很丢脸,不过不管我再怎么练习,就是学不会啊。」



「到现在也还是不会骑吗?」



枣点点头。



「我之前也曾经请绫乃教我骑,但结果只是搞得我们俩全身都是伤。如果没加上辅助轮的话,我实在无法维持平衡……」



眼前的她一脸认真。在学业及运动方面都能轻松应对,拥有「小小完美超人」封号的仓野枣,居然得靠辅助轮才有办法骑自行车上路::



「噗。」



直人不禁笑出声,这使得枣的双颊更加通红。



「这件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喔!」



「我不会说啦……抱歉,还笑出声来。」



直人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并率先举步向前。正如其他人一样,身为资优生的枣原来也有不可告人的弱点,但直人认为这点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平易近人。



(嗯?)



他突然转过身去看她。



「你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真的没关系吗?」



枣露出笑容说道:



「没关系,岸杜同学可是我最重视的朋友呢!」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有两个念头在直人的脑海里产生了正面冲突,因为这句话可以解释成枣将直人当成了跟绫乃同样亲近的对象——但同时也能代表在她的心目中,直人并非是个能够超越同性「朋友」的存在。虽然他一直问白己『这句话到底是哪个涵义啊?』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光用思考就能得到结论的问题。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进入校舍,正准备与枣并肩走上楼梯。结果他在第一阶就被绊倒,还很狼狈地跌了一跤,双肘撞到了第四阶附近的楼梯。



「岸杜同学!你、你还好吧?」



枣挽住直人的手臂,试图扶他站起身。直人感受到某种柔软物体压在手臂上,急忙从她身旁跳开。这令他回想起校内同学对她的评价:仓野枣的个子虽然娇小,但胸部尺寸可是一点也不小喔!



(……对喔,我可是睡眠不足耶!)



他差点像平常一样走向教室,以他现在的情况看来,大概班会一开始就睡翻了吧。如果只是睡翻也就算了,搞不好还会再度遭受同一场恶梦的侵袭。



「我还是直接去保健室好了。」



「咦……你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啦,只是睡眠不足。我昨天晚上几乎整晚都没睡。」



「是这样啊……?」



枣一脸不可思议地猛眨眼睛,不同于绫乃及水穗,枣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直人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



「拜啦,晚一点见罗!」



「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架设在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器响起了上课预备铃。通过校门口时,时间明明还很充裕的,看来他们似乎花了太多时间在停车场聊天。在下一次正式上课铃响起之前,如果还没有进教室里的话,就会被视为迟到。



「不用啦,我又不是生病。」



直人急着要离开。要是再让她陪自己绕到保健室,那在她进教室之前正式上课铃肯定会响起,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替枣带来麻烦。



「我会帮你向驹江老师说一声的。」



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驹江是直人他们班的导师。由身为班长的枣代他报备,或许就可以免于被认为是故意跷课了。



「……抱歉,谢谢你。」



直人朝着保健室走去,他在转过走廊转角之前,再度回过头去,发现枣仍然站在楼梯下目送着自己离去。



4



直人在位于第一校舍一楼的保健室前面停下脚步。



里面虽然听不见一丝声音,不过灯光却是亮着的。



(好像在里面的样子。)



他静静打开门,室内的两张病床上不见任何人影。在早上开班会之前便来此消磨时间的学生并不多,当然啦,凡事总有例外。



「你来这里干嘛?」



此时—阵听来不太愉快的声音从房里传出,只见绫乃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她果然来了。)



绫乃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厚重硬皮书,书衣上还包着塑胶护套,看来应该是从图书室借出来的吧。每当她跷课时,经常就窝在保健室里面专心阅读课外读物,而且阅读的书本,大多都是直人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古老书籍。



「那个……佐原老师呢?」



这句话并未获得任何回应,她已重新埋首于书本的世界中。



「老师跑哪去了?」



直人再度出声询问。学生想要在保健室里休息,基本上还是需要征求身为保健室老师的佐原允许才行。照目前这个时间看来,佐原应该会在保健室里面才对。



「我说你啊……」



绫乃仿佛再也忍无可忍似的啪叽一声阖上了书本。



「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才对吧?『别以问题回答问题』可是身为人类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耶。这点小事难道连你父母……」



她突然闭口不语,好像是突然想起直人再也没有机会「接受父母教导」。只见她很难得地产生动摇,急忙将视线转到了一旁。



虽然每次碰面总是不停抱怨,但绫乃绝不会对直人的家人——特别是他父亲孝臣口出恶言。直人听说绫乃一直过着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父亲则在很早以前便已离世。孝臣偶尔会在下班之后前往久世家,与绫乃单独对话。绫乃虽然说孝臣大多都是借机对她说教,不过,直人觉得她其实很听孝臣的话。



直人曾经询问孝臣为何如此照顾绫乃,孝臣思考了一阵子之后,只以「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与我们有所关连。」这句话回答他。或许孝臣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另一名女儿来疼爱吧,他总是一再的对直人及水穗说「你们要尽可能跟她和睦相处喔」,以及「她说的话多半都是正确的」。



水穗从小就跟绫乃处不来,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两人个性不合,但主要还是因为水穗总认为自己的父亲好像被绫乃抢走一样,所以才会这么讨厌她。现在回想起来,水穗曾提过孝臣在断气前,似乎叫了绫乃的名字。直人直觉认为八成是水穗听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没有提到自己亲生子女的名字。直人一直认为父亲和他们相处时,态度总是显得既见外又冷淡。



「我是为了小睡一番才来保健室报到的。老师如果在的话,我得征求同意才行吧?」



直人这么说道,自己刚才确实是该主动回答问题。绫乃虽然仍旧面向窗外眺望着,但她还是以低沉的嗓音回答:



「……佐原老师暂时不会回来,好像有个一年级的学生在教室内突然感到不适,老师要陪同那名学生前往医院就诊。」



如果是这样,应该还得花上一段时间。直人走到两张病床的其中一张旁,顺手将书包放到病床上。学生因故无法获得保健老师同意时,基本上还是可以在常识范围内自由使用病床。



「话说回来,你刚才跟枣在停车场那边聊些什么啊?」



绫乃突然开口询问。



「你怎么会知道?」



她伸手轻轻敲了敲窗玻璃。原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停车场屋顶的一角,而直人他们刚才就正好站在那附近。



「我从这边看到的啦!看起来似乎是颇严肃的话题,你干了什么好事吗?」



「这个嘛……」



他先是支吾了一阵,接着想到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绫乃是枣最要好的朋友,而且枣也说过绫乃曾敦她骑自行车。



「我们只是在聊仓野不会骑自行车的话题罢了。」



绫乃闻言瞪大双眼,连摆在膝盖上的书本也差点掉到地上。直人很难得看到她如此动摇的模样。



「……你是不是恐吓枣?」



「啥?」



「你到底是怎么从枣口中逼问出这个秘密的?应该不是她自己主动告诉你的吧?」



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直人也受到影响。他拚命回溯自己的记忆,但不管再怎么想,自己根本没做过任何「逼问」的举动。



「就、就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奇怪啊!除了枣的家人之外,就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耶!」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他压根没料到这是个如此保密到家的「秘密」。



「…………骗人的吧?」



「是真的。就连她国中就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也不清楚这件事。枣自己也说过,由于太丢脸,她至今仍迟迟无法开口提起。还说因为我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才愿意告诉我……」



「可、可是,我们也只是边走边聊,她就主动提起啦……然后,她也说我是她最重视的朋友,所以……」



现场顿时陷入沉默。此时正式上课铃声响起,代表已到了早上开班会的时间。绫乃等铃声停止之后,才继续开口说道:



「拜托,我想问的并不是你个人的痴心妄想……」



「这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啊!仓野真的对我说过这句话啦!」



「为什么你会是她最重视的朋友啊?」



「这是因为……」



直人虽然试图说明,但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呃,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不管任谁来看,我跟仓野的关系应该都没有他们想像的那么要好吧……」



直人的音量变得愈来愈小,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她口中「最重视的朋友」,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对于这点,你有什么头绪吗?」



向绫乃询问也有点奇怪,不过直人自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因此也不能怪他。绫乃仿佛尝试探索深层记忆似的闭起双眼,并以食指抵住眉心。



「去年的期末考,当你考试成绩远比以前还要惨不忍睹时,枣不是有帮你补习吗?那时你们的关系看起来还满不错的。」



「可是,剑道社的永田与女篮队的泽村考试不及格时,不也是受过仓野的帮助?」



班上成绩较差的同学,几乎都曾接受过枣某种形式上的帮助,因此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更何况,当时直人只是单方面的「接受她的帮助」,若以「与她相处融洽」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的出入。



「总之,她将你说成最重视的朋友,真是可喜可贺呢!虽然枣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但对你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光荣啊!」



话虽如此,她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听见平常跟枣说不到几句话的直人,居然和自己一样被枣形容成「最重视的朋友」。直人隐约察觉到她心中那股五味杂陈的情绪。



「不过,她终究只是把你当成『朋友』而已吧?要是你敢得寸进尺,对枣做出什么奇怪举动,你应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吧?」



绫乃以充满魄力的声音撂下这句狠话,直人突然觉得自己的下腹部变得格外通风。



「……」



「我会让你尝到比你现在的想像还要悲惨二十倍的可怕遭遇,说得具体一点……」



「算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要睡了。」



直人拉上隔离病床用的布帘,再让她说下去,自己大概也甭睡了。就在他脱掉上衣准备爬上床时,绫乃的声音从布帘外传来。



「你最近很常来保健室睡觉喔!」



「……有吗?」



直人伸脚抵住棉被,整个人躺到床上。



「你是不是刻意挑我在的时候来啊?」



他的肩头不禁抖了一下,接着为了化解紧张,大大吸了一口气。



「我干嘛做这种事?毫无意义可言嘛!」



「……说得也是。」



绫乃很干脆地停止追问,直人则静静地闭上双眼。的确,绫乃时常说出「正确」的话。正因为她在保健室,直人才会来这里休息。而他在搭公车之前,之所以询问她是否打算到教室上课,也是为了确认此事。



让直人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在绫乃身旁睡觉,他就不会作那场恶梦。就算想破了头,他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总之就是无法归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从一年级的期末考那段期间起,他开始作恶梦,在昼夜都无法好好入睡的情况下,他根本没办法专心准备考试——这也是害得他必须接受补习的最主要原因。



在奇迹似地撑完所有考试后,身心俱疲的他来到保健室,管它会不会作恶梦,当时的他只想让身体多少获得一点休息。而当天绫乃就像今天一样坐在窗户边。本以为自己八成又会一下子就被吓醒,没想到居然一觉安眠到傍晚时分。



即便到了新学期,每当遭受恶梦侵袭,他便会尝试采取同样的应对方式。不只绫乃被蒙在鼓里,就连其他人也不知道直人的这项行动。



(也差不多该告诉她真相了,否则……)



直人虽然一直很想告诉绫乃,不过,那就表示他同时也必须向她说明自己持续遭受恶梦侵扰一事,然而他又不希望让她太过担心。首先,这件事听起来未免太过离奇,再说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拜绫乃所赐,才得以不致作恶梦。



「还是再……观察一阵子好了……)



直人缓缓沉入舒适的睡眠中。绫乃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听不到内容了。



最后,他的意识完全中断。



5



在教室上课的直人侧着头感到有些疑惑。



他此时将教科书与笔记本打开放在桌上,正忙着抄写上课的内容。



(咦?)



明明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他居然会看不懂。笔记本上只留下一道绵延数行,看起来歪七扭八的黑色线条。看样子自己八成是睡昏头了吧。



为了确认抄写的内容到哪个部分还算正确,他将笔记本翻回去上一页检查,谁知却发现前一页竟然满满的都是同样诡异的黑色线条。他继续往前翻阅,心里却开始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找不到半个自己看得懂的文字。上面虽然画满了箭头或花纹等奇特图案,但无论撷取哪一部分来解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不记得自己几时画过这么诡异的图案,然而从这些图案的线条,却又可以看出自己特有的写字习惯。自己到底在日复一日的课堂上干了什么好事啊?如果让其他人看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现在在上哪一堂课啊?)



他伸手拿起摊在笔记本旁边的教科书。仔细一看,课本里并没有任何印刷字体,只有好几种大小不一的黑色正方形,仿佛直书排版文章似的排列于页面上。就跟白己的笔记本一样,根本无法阅读。



就连在讲台上授课的教师声音,也仿佛从水里传出来似的模糊不清。直人压根儿听不清楚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抬头环顾了周遭一圈。



(……咦?)



直人坐在靠窗那一排最前面的座位,那是他平常上课的固定座位。



整间教室有如傍晚时分般的昏暗,教室内不见其他同学。就连刚才还能听见的教师声音也逐渐消失。



只剩下直人独自待在教室里面。



黑板上写满了字,这些文字与直人的笔记本和数科书内容一样乱七八糟,看也看不懂。



(原来我是在梦里面啊?)



直人总算是恢复了冷静,看来这似乎不是昨晚那场恶梦的延续。他猜自己目前八成还在保健室的床上睡觉吧。



这里虽然与现实世界的教室很相似,但是,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有些细微的部分不太一样。教室并没有门可以通往走廊,只有一面白色墙壁耸立在窗户的正对面。



外面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以致直人无法看见窗外的景色。然而他身旁这扇窗户却呈现打开一半的状态,这令他颇为在意。



教室里面异常安静,直人甚至可以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接着,他察觉到有人采取某种动作的气息,于是转头往教室另一边看去。



不知何时,一名女学生竟出现在墙边最后面的座位上。她边摇晃着马尾,边左右张望着。



(……牧野?)



是跟他同班的牧野弥生,今天早上自己还在公车站旁边看过她。



嘎吱……嘎吱……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直人随即低头看向地板,似乎有什么东西由下面缓缓接近这间教室。直人直觉想要站起身,但身体却显得十分沉重,宛如陷入泥淖中一般。



(……都忘了……我还在梦境里啊。)



人在作梦的时候,无法随心所欲地挪动身体,这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这时,窗玻璃传出一阵有如被湿抹布用力拍打的巨响。只见一团灰蒙蒙的半透明块状物紧贴在玻璃外侧,直人起初只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蛞蝓。



不过,当这玩意儿从半开着的窗户爬进教室,并嘎吱一声掉落于地板上时,他才发现这只怪物竟然拥有人类的外形。



「呜哇……」



直人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声。那团宛如下跪似的蜷缩在地板上的灰色块状物,缓缓将脸转向他——严格说来,那其实也不能以脸来形容。脸部正中央有个像是嘴巴的圆孔,有两团红色光芒并列于圆孔上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看来如同小孩子第一次制作的拙劣黏土人偶。



(红色……眼珠……)



随后只见灰色怪物四肢着地,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朝教室后方栘动。它一抵达最后一排课桌椅,又立刻改变行进方向,还一度从直人的视野中消失。



(跑哪去了?)



这个疑问马上获得解答,他看见坐在墙边最后面座位上的弥生背后,缓缓浮现一个影子般的灰色物体。但她却仍维持着以单手撑住脸颊的姿势,静静望着教室前方的黑板,完全没有察觉到怪物的存在。(图)



「啊……」



只见怪物摇摇晃晃地伸出双手,从左右两侧夹住弥生的脸,她立即扭动身子,激烈地挣扎起来。怪物的上半身猛然往前倾,将那张灰色脸庞紧紧压在弥生的发旋上。



下一秒,弥生的手脚挣扎得更剧烈了,她打翻旁边的课桌椅,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最后,才像是精疲力尽似的静止不动。



怪物仿佛察觉到什么气息而抬起头来,只见它不停地环顾四周。原本呈半透明状的躯体此时像加入了颜料一般,带着鲜红的色彩。被灰色双手紧紧夹住的少女头颅,则变成了近似茶碗的奇异形状,原本的马尾已不复见。



直人总算理解到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弥生的半颗头颅不见了。



(……她的头被吃掉了。)



她的手脚此时只剩下间歇出现的痉挛反应。怪物再度覆在少女的躯体上,激烈地扭动着头部,直人清楚听见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吸吮声。怪物每咀嚼一次,体内的色彩就变得更加鲜红。



(那是鲜血!)



这个念头才浮现脑海,身上的束缚便解开了,接着他惊叫出声。



直人猛然从保健室的床上弹起来。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等待从梦中延续到现实世界的战栗平息。这是他第一次在保健室梦见如此可怕的恶梦。



(那并不是平常作的恶梦。)



不同于昨晚也作过的那场恶梦,今天他很清楚地记得梦境内容,而且在常作的恶梦当中,他似乎不曾见过那只灰色怪物。他转头看了看摆在枕头旁边的时钟,第二节课已经快结束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确实是牧野弥生没错——他虽然这么认为,却又不太有把握。或许是因为对惨剧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致无法清楚回忆起梦中的其他细节。



就算说服自己那只是梦中发生的事,仍旧消除不了残存在脑中的不适感。总觉得自己目睹人类遭到怪物吞噬的骇人景象。



「是啊,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啥?」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原本围在病床边的布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绫乃正双手交抱地站在床边往下看着直人。



「你吵得我无法专心看书耶!」



「我有发出声音吗?」



「嗯,你以很大的音量不断发出呻吟,害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有个新生命即将从你的体内诞生呢……」



「我又不是快要临盆的孕妇!」



直人发现有条蓝色手帕掉在膝盖上。那并不是他的手帕,他伸手捡起,发现手帕湿湿的,看来直到方才为止,这条手帕似乎一直都盖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绫乃动作很快地抢走了那条手帕。



「这、这是我的手帕啦。」



她有点难为情地回答。



「什么?」



「还不是因为老师不在……你又一脸痛苦地不断发出呻吟,所以我才会将这条手帕弄湿……」



直人打从心底感到讶异,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一向毒舌的青梅竹马竟然会照顾自己。这种事情——



「……我本来打算塞住你的鼻子和嘴巴,没想到却出乎意料的困难呢!」



果然是不可能发生。



「你想杀了我吗……」



绫乃无视直人的抱怨,迳自开口问道:



「对了,你到底梦见什么啊?」



「梦见什么……就是我在教室上课,结果有个玩意儿由校舍下方沿着外墙爬上来,并钻过窗户进入教室……那是只有一对红色眼珠、长相很奇怪的怪物,然后它……」



直人一回想起怪物将人类由头部吞进肚里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实在不想再说明那一幕骇人的场景。



「总之,明知道只是一场梦,却仍给人一种既恶心又真实的感受……」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红色眼珠?有一只红眼怪物出现在你的梦里面?」



绫乃打断他的话,连番抛出了问题。



「嗯……是啊,怎么了?」



她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作出回应,就连刚才抢回去的手帕掉在脚边也都浑然未觉。



「……不,没什么。」



绫乃转过身嘟哝说道。但心口不一的她心情很显然已经受到影响。



此时,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器传出一阵铃声,第二节课似乎已经结束。



「你要去上下一堂课吗?」



跟先前相较,脑袋清醒多了。虽然作了个讨厌的恶梦,但睡眠不足的症状已经减轻许多。



「应该会去吧。」



「是吗?」



绫乃虽然从病床旁回到位于窗边的椅子上,但她并没有拿起书本来阅读,只见她双手交叠于膝盖,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天花板。



平常的她并不会开口询问直人接下来的行动。绫乃本人或许毫无自觉,但她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要讲述重要的事情之前,总会说些芝麻蒜皮的小事。然而即便他主动询问,绫乃也不会轻易告知。如果她是个有问必答的坦率女生,直人也不必为了探她的口风而煞费苦心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为了听听她究竟打算说些什么,自己就只能继续跷课,留在保健室等她开口了。



直人原本就很少主动跷掉学校的课程或活动。虽然不在意他人怎么做,但他却不太能纵容自己做出连自身都觉得不妥当的事情。



话虽如此,他又不能就此离开保健室。绫乃想说的事似乎与自己有关,还是留下来听一下比较保险吧。



「我还是在这里多待一下……」



保健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弯腰走了进来。



「对不起,请问佐原老师……喂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男子隔着眼镜皱起眉头。此人大约三十多岁,虽然没结领带,却穿着烫得笔挺的衬衫与西装裤——正是直人他们班的导师驹江。



「因为生病而在这里休息也就算了,但若是身体健康,就该乖乖回教室上课吧。今天上课内容考试会出,待会记得去找同学借笔记看一下。」



直人一听,这才想起第二节是驹江的古文课。



「喔……对不起。」



他立即开口道歉,不过,绫乃却依然坐在一旁沉思。



「岸杜,我不是在说你啦……久世,你摆明了就是跷课躲在这里嘛!」



绫乃整整慢了一拍,才露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她缓缓地抬起头。



「哎呀,老师早。」



「喂,早什么啊!拜托你专心听别人说话好不好……高中确实不是义务教育的一环,你或许觉得只有笨蛋才会乖乖出席上每一堂课。但是,若不趁现在这个阶段适度地学习社会协调性,小心将来可是会……」



驹江只要一开口说教,就会没完没了。虽然正经八百又啰哩叭嗦,不过,这也代表他是以真诚的态度在与学生相处,因此学生们一点也不讨厌这位老师。



他尤其关心不常出现在课堂上的绫乃,每次都会叫住在校内到处闲逛的绫乃,当场赏她一顿说教。据说是因为他今年总算如愿当上期望已久的班导师,所以才会表现得特别有干劲。



「我不会要求你非得出席我的课不可,但为了健康着想,你好歹也去上个体育课……」



「老师,请问……」



直人插嘴说道,他从刚才起就很在意某件事情。



「岸杜,怎么了?」



「就是……老师背在后头的那个人不要紧吧?」



驹江背着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学生进入保健室,只见她的脸虚弱无力地靠在穿着衬衫的驹江肩头。



「哎呀,真糟糕。」



看来他似乎因为热衷说教,完全忘记自己背后还背着一名女学生。驹江把女学生放在直人之前睡过的病床上,对方那头几近松开的马尾发束顿时在床单上散开来。



「……牧野?」



直人大吃一惊,躺在病床上的女学生正是牧野弥生。



「她身体不舒服吗?」



「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刚才在课堂上打瞌睡打得可凶了,不管我再怎么叫,她就是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才带她到保健室来的……喂喂,久世跑哪去了?」



「咦?」



只见窗边的椅子上已经不见绫乃的身影。她似乎是趁着驹江忙着把弥生放到病床之际溜出保健室。



「真是拿这小妮子没辄。」



驹江咂舌道。绫乃从不肯乖乖听他说教,总是半途就趁机开溜。



「……算了,还是先处理牧野的事好了,你知道佐原老师去哪了吗?」



「呃——我记得好像是陪其他学生去医院……啊,不过现在是怎样我就不太清楚了。」



佐原前往医院应该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在直人熟睡的这段期间,说不定早已回到学校了。



「这样啊?那我回教职员办公室看看,你留在这里帮我注意一下牧野的情况。」



「喔,我知道了。」



驹江以小跑步离开了。被留在保健室里的直人,只好依照驹江的指示,在一旁看顾着躺在床上的弥生。



她的脸色还不错,静静发出轻微呼吸声沉睡着。



直人一看见弥生,不禁又回想起发生在梦境中的惨剧。在他作了那场梦之后,弥生便出了状况,感觉上那场恶梦就像是某种前兆一般——



(……应该没这回事吧?)



直人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决定不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6



当天午休时间,在2年E班的教室里——



直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跟同班同学永田一起吃着便当。他的座位就位于窗户旁边的最前排,因此可以清楚看见行经校舍前方的学生身影。



「话说回来,你最近常跑保健室呢。是贫血吗?」



永田开口询问。他不只长得人高马大,声音也很宏亮,打从一年级开始,便在所属的剑道社担任先发选手。



「不……我没有贫血,只是睡眠不足罢了。」



「哦……那种地方亏你待得下去,我可受不了保健室的气氛!」



永田叼着筷子摇了摇头。直人觉得班上同学很清楚地分成时常前往保健室、以及从来没去过保健室两派人马。直人以前也是隶属于从没去过保健室的派系成员,是自从开始受到那场恶梦侵扰以来,他才改变立场的。



「我其实也很受不了那个地方啊!」



「但你还是连跷三堂课,窝在保健室睡了个大头觉,不是吗?」



「……我第二堂课结束时就醒过来了。」



直人一直待到第三堂课过了一半才离开保健室,因为驹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保健老师佐原带回来。由于弥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结果便依据佐原的判断,将她送到医院去接受诊疗。



「对了,听说久世同学也在保健室,是真的吗?」



「嗯?啊……对啊,她在那里看书……但是驹江一出现,她就溜走了。」



直人觉得绫乃应该还在校内某处,不过却不晓得她目前究竟藏身何处。她似乎未经校方同意,便擅自复制了校内各间教室的钥匙,并藉此随意进出。直人曾在她的随身物品中,看见一串数量惊人的钥匙圈。



他一回过神便发现永田正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干嘛啦?」



「自从新学期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某件事……你跟久世同学在交往吗?」



坐在直人斜后方,将便当盒打开摆在桌面上的几名女同学,顿时停止交谈。直人将水穗帮他准备的芦笋培根卷吞下肚之后,才静静地放下手上筷子。



「我才没有跟她交往咧……我们只是因为彼此的父母亲感情很好,再加上两家住得近,才会比较熟识罢了。」



「不过,你不觉得你们总是在一起吗?」



「就算总是在一起,也不代表我们正在交往吧?那种关系就跟亲戚没两样啊!」



「哦~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啦!」



直人回答的语调已经开始不客气了。新学期开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班上同学大概都会问他这个问题,就像每年的例行公事一样。不过,其实他已经对这种情形感到相当厌烦了。



「是喔,我懂了。啊……问你这种奇怪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永田率直地低头向直人道歉。看到体格比自己壮硕的人低头,直人只觉有种莫名的尴尬。而原本在后面侧耳倾听的女同学也已经重新打开了话匣子,似乎对这段无味的对话失去了兴趣。



「哎呀,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也难怪你会觉得奇怪啦!」



「不不,这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们真的在交往,那就太了不起罗!因为久世同学虽然长相可爱,却拥有令人不太敢开口找她聊天的特质,我说得没错吧?啊……你是因为从小就认识她,所以才会没感觉吧?」



「呃,这个嘛……」



直人支吾以对。即便两人从小就认识,还是会碰到很难开口与她交谈的场合。



结果午休时间过后,绫乃依然没有回到教室来上课。可以的话,直人很希望能再找她谈谈,只是他完全猜不透绫乃究竟会躲在哪里。



当他提到出现在梦境里的那只灰色怪物时,绫乃的态度显得很奇怪。直人抬头望着位于讲桌附近的窗户。在梦境里,怪物便是透过那扇窗户钻进教室的。



「……咦?」



直人再度凝神注视。从开学至今他都不曾注意到,在那扇窗户与天花板之间,贴着一张看似小符咒的东西。



「嗯,怎么啦?」



「那是什么?」



永田回头看了符咒一眼,很快地又将注意力转回便当盒里的剩菜。



「就符咒啊。这里是YOMIZI同学的教室,八成是某人贴的吧。」



他一边嚼着最后一口饭菜、一边回答。



「……YOMIZI?」



直人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贝泉路”这个字眼——也就是通往阴间的道路。



「嗯,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去年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



直人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在说谁啊?」



「啥——!?」



永田一脸不敢置信地大叫出声。



「你……该不会不知道YOMI2I是谁吧?」



「不知道啊……真的这么有名吗?」



「拜托,你绝对有听说过啦!全校的人都知道耶!她就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从那扇窗户跳下去的女孩子啊!」



永田边说着、边以筷子指向位于讲桌旁的窗户。



「啊……」



他总算想起来了,之前确实听说过有一名学生因为从三楼的窗户摔下去,最后不幸身亡的传闻。那次的事故也促使校方立即增设护栏以防止坠楼意外再度发生。



「……原来她是从这间教室摔下去的啊?」



说实话,他对此事毫无任何印象。



「还摔下去咧,当时这件事不是引发了大骚动吗?连警察都来了……」



「那时候……我家也发生了一些事。」



永田总算察觉到直人不了解此事的缘由,只见他尴尬地低下头。



「啊……抱歉,我都忘了……」



直人当时才刚办完父亲的丧礼,也没什么空档到学校上课。因为他正忙着跟亲戚与社会福利局的职员讨论兄妹俩今后的生活,甚至不晓得自己是否还能够继续留在这所学校就读。



(原来这一个月以来,我都在一间曾经死过人的教室里上课啊……)



感觉有点不太舒服,八成是因为整起事件太过出名,以致没人谈论这个话题吧。况且学生们应该也不会闲着没事去确认这里是不是所谓的自杀现场。



直人心中突然浮现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识感。他在梦中看见的那只怪物是沿着校舍外墙爬上来,再钻过那扇窗户进入教室的。这么说来,岂不是代表它曾经从那扇窗户坠落。这让直人不经意地联想到永田刚才提到的那个『YOMIZI』。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啊!)



一个人有可能梦见自己不晓得的事情吗——不对,或许真如永田所说,自己曾经听说过,只是后来忘记罢了。若是这样,那就算梦见类似的情景也不足为奇了。



「对了,说到『YOMIZI』,其实我最近……」



就在永田再度开口之际——



「……我回来了。」



一阵低沉的沙哑嗓音从头上传来,只见提着超商购物袋的山中站在两人身旁。



「你买这顿饭还真是花了不少时间呢!」



永田脸上浮现略带嘲讽的笑容。



「因为超商的结帐员好像是个菜鸟,动作简直慢到不像话,搞得店里大排长龙。喏,这是你托我买的东西。」



山中一边把旁边没人坐的椅子拉过来、一边将汽水口味的冰棒递给永田。



「喔,感恩啊!这冰棒可是我每日必吃的好东西呢!」



山中跟永田可说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别说是运动了,山中连上体育课都觉得讨厌,总是独自窝在音乐教室里面弹吉他。不管是纤瘦的身材、白皙端正的五官,或是那头无时无刻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金发,整体给人的感觉都像极了一名男公关。不过,他本人的个性却是极端地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是内向低调。他似乎从一年级开始就与永田成为朋友,而直人则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后,才加入他们的圈子。



「……你们在聊什么?」



山中轮流看了看两人。



「对了,你刚才不是正想要说什么吗?」



直人一边问永田,一边聚精会神地打开冰棒的包装。永田虽然是三人当中最孔武有力的,但双手却很不灵巧。



「咦?哦,我记得我提到岸杜与久世同学是否在交往……」



「拜托一下,你倒带的幅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永田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要讲什么,这算是跟他聊天打屁时,常会发生的有趣现象吧。



「说到这个,久世同学今天有来学校耶!」



山中开口说道。



「我刚才看见她跟仓野同学一起走过操场。」



经山中这么一说,直人才发现枣也不在教室里,她们大概早已约好午休时见面吧!既然绫乃还在校内,那么自己说不定有机会在放学前找她谈一谈。



校方在操场一角的银杏树四周摆了几张板凳,让学生们可以坐下来休息。这里算是校内的绝佳休息地点,只要天气不错,总会有不少学生来此度过午休时间。



枣与绫乃并肩坐在最凉爽的那张板凳上,绫乃拿出超商购买的面包及饭团,枣则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便当。留在教室里面虽然可以和人数比较多的小团体一起吃饭,不过她们偶尔也会像这样,两人相约到户外来享用午餐。



「然后,因为今天刚好也没有社团活动,所以我想等放学后直接去医院探望弥生。虽然不像是生病,但我还是很担心她,现在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



已经吃完午餐的绫乃,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根圆形棒棒糖。班上同学几乎没人知道,那是绫乃私底下最喜爱的零食。



「牧野同学在课堂上睡着之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了?」



枣点了点头,绫乃注视着远方,无意识地转动着嘴里的棒棒糖。



「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告诉我,她住院之后,症状是否有什么变化?」



「嗯,好啊。」



枣觉得哪里怪怪的。由于同班同学突然病倒,因此绫乃说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枣从没见过绫乃跟弥生聊天的场面。



此外,她从刚刚开始,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对了,听说你告诉直人自己不会骑自行车的事,这是真的吗?」



绫乃突然丢出这个问题,她已经变回平日那个绫乃了。



「咦……」



枣原本想说你怎么知道?但随即又想起他们两人在保健室待了一个上午。



「……是岸杜同学说的吗?」



「嗯……我问你喔,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应该不会是直人硬从你嘴里套出来的吧?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会负起全责,叫直人对你致上由衷的歉意及赔罪……」



绫乃的神情相当认真,枣则是讶异地摇头否定,有点搞不懂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不是啦!我只是觉得就算告诉岸杜同学也没关系啊!」



枣一想起自己称直人为朋友时的对话内容,双颊不由得染上一抹羞红。



「这就表示你的神智是清醒的……不对,应该说你是真心当他是朋友咯?不过,我不觉得直人跟你的关系有那么融洽啊!」



「嗯,你说得对,我跟他确实是没讲过几次话……那个,他说他讨厌当我的朋友吗?」



枣很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突然说出那么奇怪的话,而被他误认为是怪人一个。直人跟自己讲话时,总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反应。



「当然没有,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太好了。」



枣轻抚胸口,松了口气。绫乃则是叼着棒棒糖,一脸讶异地盯着她的脸看。



「怎、怎么了?」



「你为什么会把那种明明也没讲过几次话的人当作朋友看待啊?」



「这个……我觉得很难说清楚耶!」



枣盖上便当盒。这么说来,自己还未曾好好向绫乃提起这件事。



「我跟绫乃虽然是好朋友,不过,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能够跟绫乃与岸杜同学两人建立良好的友谊啊!」



绫乃彷佛很苦恼似的皱起眉头。



「……原来在你眼里,我跟直人是一对啊?」



「不是啦。意思是——我是在同一天产生希望跟你们结为知己的念头。」



绫乃愈来愈无法理解了。



「我记得我们是在去年的第二学期才开始交谈的,对吧?那一天……好像是暑假的返校日?是那个时候的事吗?」



枣面露微笑,她猜想他们俩人八成都忘记了。



「还要再早一点,是第一学期结束那天。」



在刚入学的那段期问,枣并没有特别注意到直人与绫乃。虽然拜班上同学提名所赐,她很快就当上了班长,不过,他们两人却是她最没有机会交谈的对象。



直人是个很不擅长与异性对话的男孩子,每次谈话几乎都是由她主动开口;绫乃则是打从入学典礼的第一天就缺席,之后当然也很少出现在教室里面。



就长期担任班长的经验来看,去年班上的整体表现还算不错,既没有懒得参与班级活动的同学,也没有出现极端受众人排挤的同学。枣很喜欢包含绫乃与直人在内的所有同学,她并没有跟谁处得特别好,而是跟全班同学都维持着普普通通的友好关系。



「……反过来说,是不是也代表你在班上找不到任何想要深交的朋友呢?」



绫乃听到这里之后开口询问,枣随即嗯一声地回应着。看来绫乃果然很了解自己。



「我从小就是这样。直到升上高中为止,心里头从来没有『好想跟这个人交朋友』的念头……当然啦,一个人虽然会觉得寂寞,但由于自己跟身旁的人大多都相处得不错,因此也对这样的状况感到很满足。」



枣说到这里,转而看着绫乃的脸。



「我的想法很奇怪吗?」



绫乃皱着眉陷入沉思,她伸出手指轻轻转动着棒棒糖的棒子。



「……我认为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虽然状况不同,不过,我以前也不曾想过要跟谁成为朋友……倒不如说,我完全不晓得朋友到底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我身边,根本找不到任何同年龄的小孩啊!」



「这是指你认识岸杜同学之前吗?」



「你、你干嘛提到直人啊……算了,没错,那确实是我认识直人之前的事。」



枣试图想像绫乃年幼时的模样,这才发现她几乎未曾聊过自己的童年往事。而就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来判断,搞不好还夹杂着什么复杂的缘由。



「然后咧,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绫乃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这所学校固定会在结业典礼当天,举办一场全校性的大扫除,并事先分配好各个班级的打扫区域。对期待长假的学生们而言,可以说是一项最不讨喜的活动。各班无不绞尽脑汁思考着要如何偷懒,而这个现象俨然也成了另一项传统。



枣他们班负责打扫的是位于图书室旁边的书库。由于那些图书委员平常便很用心地在整理,因此没什么特别需要打扫的——基本上,就算真的花时间去打扫,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结业典礼当天,枣因为得了夏季感冒,身体很不舒服。她先去医院看诊后再赶往学校,没想到结业典礼跟班会都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是得前往教职员办公室领取通知单才行。当她穿越校门时,刚好收到了班上一名女同学传来的简讯,内容提及为了庆祝这个学期平安落幕,全班同学已经一同前往站前的KTV唱歌狂欢,最后以「如果身体状况还OK,记得过来找我们喔。」这句邀请作为结尾。



就时间来看,大扫除根本还没结束。枣马上察觉到班上同学肯定是提前开溜了。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众人当然不想留下来参与麻烦的打扫工作,而班上分配到的区域,刚好又是不用认真打扫也无妨的书库。枣猜测八成是有人提议干脆跷头之类的话,而其他同学则是跟着附和吧。这是个不管好事或坏事,都很习惯跟着瞎起哄的班级。



同学们跷掉大扫除的行为,大概再过不久便会传出去,如此一来,全班肯定会落得在暑假期间被叫回学校劳动服务的下场。没人知道校方再也无法容忍学生们不用心参与大扫除的行为,已经开始严格执行检查一事,而枣也还没来得及对班上同学宣布这项消息。



如果她准时到校,并对同学们说——等打扫完之后,我们再一起举办庆功宴吧。相信大家一定会很干脆地接受她的提议才对。



枣略微迟疑了一下,即使她领完通知单之后就直接回家,相信事后也不会有人责备她。我以为班上同学会乖乖地留下来参加大扫除,根本没料到大家都开溜了——只要以这段话向校方提出说明,自己肯定就能免掉暑假再被叫回学校的处罚。虽然刚才已经吃过医院开得的处方药,但还是有点发烧,以致走起路来不太稳。



即使如此,她依然迈步走向书库。说真的,她曾有一度觉得若没发现全班同学一起跷头,不知该有多好的想法。但是想归想,她还是无法就这么一走了之,与其说是为了某人,倒不如说是事关她自身责任感的问题。



枣伸手打开书库的门,接着便瞪大双眼,整个人站在门口愣住了。因为她看见一名男同学独自待在书库里面打扫。



「岸杜同学,你在做什么?」



对方抬起头来,看样子跟她一样感到讶异。



「做、做什么……就打扫啊。」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在打扫,不过,枣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你怎么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离开呢?」



「没什么……只是觉得没做完打扫工作就离开,似乎有点不妥……」



我也这么觉得——枣在心里想着。



「嗯?等一下,直人当时是搬出那句话来回答你吗?」



绫乃一脸傻眼地插嘴说道。



「我记得他明明是因为肚子痛而跑去厕所蹲马桶,其他同学讨论庆功宴的事讨论得正热烈,最后直接撇下他闪人了吧?他回来后还以为大家已经开始大扫除了,便独自前往书库,结果却发现那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嗯,我也听他本人说过这段小插曲。不过,他后来虽然收到同学邀他去KTV的简讯,结果却还是留下来打扫,不是吗?」



也是啦……绫乃有点不甘愿地点点头。



他们俩开始打扫。直人只要将尘埃从并列的书架上头掸落到地上,再由枣将地板扫干净即可,然而只有两人打扫这问书库,还是觉得范围很大。



「仓野同学……那个,你不过去吗?」



直人一边拿刷子掸掉堆积在书架上的灰尘、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问她,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枣觉得很有趣,她在心里想着根本不用这么紧张嘛!



「你是指庆功宴吗?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应该不会去吧。」



「这、这样啊……」



「岸杜同学打算等打扫完再过去参加吗?」



「嗯……虽然我觉得事到如今再赶过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了。」



她露出笑容正准备对他说出祝你玩得愉快时,心头突然一震。



待会儿放学一起回家吧?



不知为何,她竟然很想对他说这句话。她想再跟这个不擅言词的同学多聊一些,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岸杜同学,那个……」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一名长发女学生出现在他们眼前。



「啊……仓野同学,你今天不是请假吗?」



久世绫乃迳自走进书库,直人则稍稍将头撇向一旁,发出了轻微的咂舌声。



「我刚刚才到学校来……久世同学你呢?」



「我?我因为心情好,所以想说参加一下大扫除也无妨。」



绫乃露出满脸笑容。相信她也是抱着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才会主动到这里来吧——枣的心里如此认为。此时绫乃突然用认真的面孔指向直人。



「那边那个家伙,你手停下来了喔!还不快点给我努力工作,懒鬼!」



「你、你凭什么对我下命令啊!」



「因为今天我的心情就是想要对人发号施令啊……啊,但是我不会对其他人下命令,因此一点问题也没有。」



「问题可大了!你那种一时兴起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结果三人合力完成了打扫作业,并在校门口分道扬镳。枣直接回家休息,直人跑去跟举办庆功宴的同学会合,绫乃则随心所欲地到某处去了。



即便在放暑假之后,枣还是成天想着这两人的事。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希望能成为朋友的对象,而且还一次碰到了两位。



「没想到那件事就是你想跟我们交朋友的契机……我保证直人肯定早就忘光光了。」



「但我认为就算不刻意提起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关系。况且,我总觉得当时的心情实在很难解释清楚啊。」



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枣对两人所抱持的心情,至今仍然没有改变。反而还觉得自己太晚对直人说出『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这句话。



「……不过,为了称呼他一声朋友,还真是花了你不少时间呢!」



「嗯……确实有点拖太久了。」



之所以现在才讲,自然是有其理由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直人压根儿不肯敞开心门跟枣交谈,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则是枣十分在意绫乃与直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近距离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满常闲聊的。对异性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绫乃,只会主动与直人交谈;而一碰到女孩子就紧张得要命的直人,也只有在面对绫乃时,才能以自然的态度说话。



结业典礼那天,绫乃对直人留下来打扫一事也丝毫不感到惊讶。站在被她当成根据地的保健室前面的走廊上,就可以清楚看见书库的窗户。说不定她是在准备回家时,发现直人独自一人忙着打扫,所以才过来帮忙的。



(绫乃究竟是如何看待岸杜同学的呢?)



如果她对直人抱有好感的话,枣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介入,而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所以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很避免与绫乃聊起关于直人的话题。



这时,校舍那边传来了铃声,表示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枣抱着便当盒,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绫乃依然坐在板凳上,毫无起身的意愿。



「绫乃,你要出席下午的课程吗?」



绫乃从嘴里抽出棒棒糖,并以掌心使劲将它折弯。



「我今天要直接跷头回家……有件事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是吗?」



她似乎不打算说明是什么事,枣觉得在场的如果不是自己,而是直人的话,说不定她就会开口透露一点讯息。



「我知道了,那就明天见罗。」



枣背对绫乃,迈步朝校舍走去。她抬头仰望天空,发现浮云比刚才多了。



7



当天放学之后——



「接下来是……面条沾酱吗?」



直人提着沉甸甸的购物篮,在食品卖场走来走去。他来到坐落于车站前的「水田超级市场」,这是间位于某栋五层楼公寓一楼的超级市场,靠着特别便宜的食材价格,在附近这一带打响了名号。



(绫乃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啊?)



他一边在陈列架之间移动脚步,一边思考着。结果他下午并没有在学校碰见她。午休结束之后,也只见到枣独自回教室,听说绫乃好像是吃完午餐就直接离开学校,搞不好现在已经回到了家里。



他停在调味料贩卖区前面,确认提着购物篮那只手里拿着的纸条内容。这是今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水穗交给他的购物清单,只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光只是一张购物清单,就能清楚显示出水穗一丝不苟的一面。她不但写下购买物品的名称,还附上「面条沾酱(三倍浓缩·柴鱼口味·一公升装)」这样详细的解说,让这个笨脑袋哥哥没有机会犯下任何错误。她甚至连购买的顺序也事先想过,好让直人能够有效率地在各个贩卖区之间游定。直人将列于清单上最后一行的电灯泡(中国制·三颗一组·六十瓦)放进购物篮的同时,也已经来到收银台前面了。



「……嗯?」



好像还有一样东西没买到,他再度低头确认清单,赫然发现清单的最后面,写着一排跟购物完全无关的讯息。



去一趟九识阿姨的店:(请记得去找她商量一下晚上失眠的情况)。



「这是……」



直人不禁低叫出声。



(去找不是心理谘商人员的人商量这件事情。)



水穗今天早上说的话浮现脑海。「九识阿姨」是少数愿意成为岸杜兄妹商量对象的熟人之一,她的「店」就在这间超市附近。看来水穗早已安排好,要他在买完东西的回程路上顺道前往那间店,这一切都在她的计算当中。



(真是够了。)



直人咂了下舌,将购物篮放到收银台的柜台上。



在结帐与装袋的过程中,直人只顾着思考「九识阿姨」的事。虽然白己从小就对这号人物十分没辄,但忽视掉这项讯息,只会害水穗替自己担心罢了。



「……看来也只好走一趟了吧。」



直人通过超市的自动门,重新回到街道之际,内心也有了结论。他提着装满东西的半透明塑胶袋,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商店街道路,在走进小巷弄,又经过一个转角之后,便看见了一间小小的店面,门口挂着写有「九识女士古占卜馆」字样的木制招牌。



这间位于站前地区的算命馆很久以前便开设了。她的占卜据说很准,在占卜界算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甚至还有客人为了请她占卜,特地从都心搭乘电车前来拜访。



直人正打算伸手敲门,却发现门上吊着一块「冥想中」的牌子。透过挂着丝质窗帘的窗户缝隙往里面望,可以看见在狭小的店中央摆着一张小小的黑檀圆桌,一名身穿鲜艳橙色洋装,身材颇高大的女性闭着双眼,坐在圆桌的另一边。



透过窗户玻璃,依稀可以听见规律的打鼾声传来。



(那根本是在打瞌睡吧……)



对方大约四十几岁,并非身材魁梧,而是水平方向的面积颇为庞大,一根实在让人看不出究竟从哪买来的鲜红色拐杖就斜靠在她背后的墙壁上。她留着一头烫卷的长发,遮住双眼的太阳眼镜镜片也跟洋装一样,是鲜艳的橙色。即便闭上双眼,好像还是会在眼中留下残影。在以黑色为基本色调的内部装潢中,这具全身呈亮橙色的庞大身躯彷佛霓虹灯一般,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九识」只是艺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道道地地的日本人。直人从小就很在意她那逊到不行的艺名。九识阿姨——本名·久世虹子,她便是绫乃的母亲。



久世虹子在短暂的睡眠当中,梦见了过去的光景。



她坐在岸杜家庭院里的折叠躺椅上面悠闲地看着书。当时,岸杜一家人还居住在位于某座丘陵地半山腰处的透天厝,而她也早已养成了每到假日便前往岸杜家拜访的习惯。



岸杜夫妇出门去购买晚餐要用的食材,此时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大人。



她听见草皮上有脚步声逐渐接近,于是稍微从书上拾起头,随即看见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仿佛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停下动作。小男孩的举止虽然可爱,不过,却可以明显看出他其实十分惧怕虹子。



他就是岸杜家的长子直人。



「怎么了吗?」



她一边阅读文章、一边出声询问。直人忸忸怩怩地花了点时间扭动身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给我点心。」



「你刚才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她确实看到他父母亲在出门之前拿出一根棒棒糖给他。他父母亲曾说过,吃多了会蛀牙,因此每天顶多只能给他吃一根棒棒糖。



「……我没吃。」



虹子抬起头,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这是她用来表示生气的肢体语言。



「阿姨最讨厌说谎的小孩喔!」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男孩固然胆小,却不是个会撒这种权宜谎言的小孩。



直人倒退了二、三步,却不打算就此逃开。



「因、因为我送给她,所以我没吃到点心。」



他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待虹子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女孩子站在他背后,正一脸认真地舔着那根似乎是直人送给她的棒棒糖。



「这样啊,那我可得再拿一根给你才行罗!」



虹子咕哝着说出这句话,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叫醒。



她发现自己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看来是为了替客人数量较多的傍晚时分预作准备而稍事休息时,不小心打了个盹。她在沙发上转动身子之际,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体重。



(真是一场令人怀念的梦呢!)



自从那天以来,又过了十几年的光阴,许多人事物都有了改变。岸杜夫妻均辞世,孩子们已经长大,她的年纪也大了,唯有这间「占卜馆」依然一如往昔。她转头看看桌上的时钟,已经到了该将外面那块牌子转回「营业中」的时间了。



虹子抬起头,发现一名身穿高中制服的少年伫立在窗外。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宛如遇见天敌一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招手示意要对方进来,只见少年一脸提心吊胆地打开店门。



「……阿、阿姨好。」



接着,轻轻点头向她致意。



「直人,你来啦。」



直人提着书包及购物袋,看来颇为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虹子看到他的举动与刚才出现在梦中的小男孩如出一辙,脸上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



直人依照虹子的吩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正巧作了一场关于过去的梦呢!」



魄力十足的低沉嗓音贯穿耳膜,虽然身为女性,不过与其说她的声音是女低音,倒不如说比较接近男中音的音域。



「作了一场梦……?」



直人不禁开口回问,立刻联想到从昨天开始便不断入侵自己睡眠的恶梦。



「就是你第一次遇见我女儿那天的梦,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咦……呃,只有一点点印象而已……」



那是在他就读小学之前的事。自己蹲在玄关前的磁砖上跟绫乃玩要的记忆,还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或许是前往不认识的人家中让绫乃有点紧张,直人记得当时的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而坐在庭院纳凉的虹子,则像是待在自己家里一样,十分地恰然自得。



「啊……对了,我这有一样好东西。」



虹子伸手探入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根棒棒糖,是爱文芒果口味的棒棒糖。



「来,拿去吧。」



直人说了声谢谢接过棒棒糖,在苦恼了一阵子之后,将棒棒糖放进制服口袋。



「用不着跟阿姨客气,当场吃掉也无妨啊。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零食吗?」



直人依稀记得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棒棒糖好像确实是自己每天必吃的零食。不过,他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这类糖果了。



「那个……对不起,我最近对这一类的零食没什么兴趣,所以……」



虹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猛眨着双眼,直人被她那对上下动个不停的假睫毛吓了一跳。



「这样啊?那我泡壶茶给你喝好了。」



也不用泡茶了——他实在没胆量说出这句话。只见虹子拿出茶具组,开始动手将热水倒进茶壶里,从香味来判断,八成是直人讨厌的花草茶。但总不能一再拒绝对方的好意,直人只好无奈地拿起放在面前的茶杯,梢微啜了一小口,设法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任何变化。



「味道如何?」



「……呃,还不错。」



这种微妙的说法,不小心透露他心中真正的感想。



「哦……」



虹子突然眯起双眼,定睛凝视着直人的脸。这是她与别人交谈时的习惯动作。直人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被她一眼看穿,变得开始坐立不安。虽然为了让水穗安心而听从纸条上的指示,但看来他果然还是很不擅长与眼前这名女性交谈。



「言归正传,你来找我做什么?有事和我商量吗?」



「嗯……那个……」



我来找阿姨商量那件事——直人虽然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却迟迟无法开口说明来意。虹子一派沉稳地暍着花草茶,不过,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的右手给我看一下。」



她开口说道。



「我是个占卜师,你根本不必说明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直人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虹子打开位于桌子一角的台灯,凝神注视着那只被灯光照亮的手掌。仔细想想,这还是直人第一次接受如此正式的占卜。



「原来如此……看样子,你的身体健康似乎出了点问题。你昨天是不是睡眠不足?」



「呃,是的。」



对方一下子就说中问题核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因为就连水穗与绫乃都能一眼看出自己睡眠不足。



「失眠是你目前最大的烦恼,我说的没错吧?身体状况一旦恶化,手掌也会显示出征兆(喔!问题在于导致你失眠的原因究竟为何……」



虹子轻轻翻转直人的手掌,将五根手指头提至台灯的灯泡旁边,在仔细确认过指甲后,又静静地将他的手掌放回桌上。



「我个人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该不会是与梦境有关吧……?」



直人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虹子的双眼射出一道锐利光芒。



「你果然作了恶梦,而这正是导致你失眠的主要原因……」



「你、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他目前深受恶梦所苦的,就只有医生与心理谘商人员而已。不过虹子无视直人的惊讶,迳自说下去:



「在你所作的恶梦当中……存在着不太清晰的部分,对吧?」



「啊……是的。每次醒来,我总是无法清楚记得梦境的内容。」



「我想也是。与其说是模糊不清……倒不如说你只记得恐怖的感觉,对不对?」



直人点了点头,他的右手突然获得解放。



「请问我该如何是好?虽然试过各种方法,但我就是无法摆脱这个困扰。」



虹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缓缓啜饮着杯中的花草茶。



「到此告一段落吧……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靠占卜来引导出答案的问题。」



「这表示就连阿姨也无法看穿问题的全貌吗?」



虹子放下茶杯,嘴角浮现一抹苦笑。



「很遗憾,我什么也无法看穿,占卜并不是所谓的超能力啊。我刚才说的话,全是利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话术组合而成的。」



「啥?」



「其实,我今天早上接到水穗的电话。她说你这阵子老是睡不好,而且放学之后,你应该会过来找我商量这件事。」



啊——直人叫出声来。以自家小妹那种中规中矩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会事先联络虹子,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的自己,反而还比较有问题。



「可、可是,水穗应该不晓得我受梦境所苦才对啊……」



「嗯,我想也是,其实那孩子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关于梦境的事,是你自己刚才主动告诉我,我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喔。」



「咦……但是……」



直人努力回想两人的对话,还是认为虹子在自己开口前,就已经猜出这一切。



「我只解释手法给你听喔……你走进店里的时候,不是对我说的梦这个字眼产生了反应吗?我注意到这点后,便丢出诱饵,以『该不会是与梦境有关吧?』这句话来探你的口风。这是一招很常被我们占卜师拿来模糊焦点的技巧,无论你的回答是YES或NO,都不会造成预测失准的状况。假设你的回答是『跟梦境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也只要补上一句『我就知道这件事情跟梦境毫无关连』,并藉机转移话题即可……接下来我说出口的,就会是一些可以轻易联想到的事情啰。会夜不成眠,就表示你八成是作了恶梦,而梦境这玩意儿啊,不论你再怎么自认为记得一清二楚,终究还是会留下某个暧昧不清的段落,不是吗?」



直人一面听她说明,一面只觉得全身瘫软无力。



「不好意思,对你做出这种类似欺骗的举动。不过谁让你特地跑来找我,却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难得阿姨我只好出此下策罗!」



「没关系……」



最后还是没有方法摆脱恶梦的纠缠,这个结果对直人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但阿姨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就不是所谓的占卜啰!」



虹子开口说道。



「我觉得残留在内心深处的,若非当事人极为重视,就是处心积虑想要逃避的事物。或许以你的立场来看,失眠确实是个十分严重的烦恼,但那场恶梦对你而言,岂不是也包含着某种重大的意义吗?」



「……你建议我设法找出原因吗?」



「该怎么说才好呢……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直觉啦!我猜那场梦会不会是想传达某种讯息给你呢?我觉得你还不如试着去汲取这场梦境的意图,或许能帮助你摆脱失眠的困扰喔。」



虹子似乎抱持着梦境是某种生物的想法。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回想起在梦中发动攻击的家伙,好像也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每当他一醒来,总会立刻忘记就是了。



「另外,有机会的话,你最好也找时间跟水穗好好聊一聊。我觉得那孩子好像因为发生在孝臣兄身上的意外事故,而累积了不少的心事。」



虹子的目光望着直人的背后,他同过头一看,发现已经有二、三名客人等在门外。虽然门上仍旧挂着写有「冥想中」三个大字的牌子,但虹子与直人对谈的光景,似乎让客人们误以为占卜馆已经开始营业。



「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直人站起身,顺手提起了购物袋与书包。虽然问题并没有获得任何解决,然而目前的心情与刚走进店里时相较,确实是轻松多了。



「要是又作了恶梦,记得来找我。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与你一起思考梦境的涵义。」



「啊……我知道,谢谢阿姨。」



直人伸手握住门把,接着又怱然转身望着虹子。



「……说到这个,只要在绫乃身旁睡觉,我就不会作那场恶梦……请问阿姨对这个现象有何看法呢?」



直人觉得虹子似乎在那一瞬间愣住了,但或许只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



「这个嘛,我不太清楚耶。」



她以低沉的嗓音回答。



「说不定对你而言,那孩子也具有某种重大意义呢。」



8



直人步下公车,朝着公寓走去。在经过久世家门口时,他注意到大门后面停了一台越野自行车,看样子,绫乃已经从学校回到家了。他在门口伫立片刻,抬头仰望这间老旧的独栋房屋,不过从他所站的位置无法看见她的房间。



直人重新提好购物袋与学校书包,缓缓走离久世家。



(说不定对你而言,那孩子也具有某种重大意义呢。)



虹子的话再度浮现他的脑海。虽然是一句令人似懂非懂的话,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这句话岂不是在对直人暗示——对你而言,绫乃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也就是说,在直人的内心深处,其实对绫乃怀有某种特殊情感——



(不,等一下、等一下……我想太多了吧。)



或许是因为在学校被永田质问过类似的问题,所以他今天的思绪似乎很容易就被导往那个方向。虹子根本不可能作出「暗示」这类拖泥带水的举动。直人发现自己任由脑中妄想不断膨胀,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他与绫乃也不可能永远维持着现在这种关系,他们被怀疑为男女朋友的状况,顶多也只到明年为止。等高中毕业之后,直人八成会步上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道路吧。毕竟两人的聪明才智有如天壤之别,因此纵然百般不愿,也只能被迫分道扬镳。或许居住的地点不会改变,但直人相信自己必定会在少了绫乃的地方,打造全新的人际关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搞不好还能交到女朋友。应该啦,若是能够如愿以偿,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啦,绫乃也会在不同的地方——



直人边走边歪着脖子沉思。无论他再怎么尝试,就是无法想像绫乃在「新天地」与某人和睦相处的画面。朋友或许还没问题,但她有办法交到男朋友吗?无论是国中或高中时代,他几乎都不曾看过绫乃跟自己以外的男孩子聊天。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问题啊?)



当然啦,直人不可能当面对绫乃提及此事。他脑海中已经清楚浮现绫乃撂下「你如果还有那个闲时间撇开自己的事情不提……」这句狠话,同时气得语音颤抖的身影。虽然他也有自知之明,但她若是一直维持现在这副模样,那么日后即便真与某人交往,大概也撑不了多久吧。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跟她交往的男生绝对会吃尽苦头。



「咦……?」



直人已经走到公寓入口的大厅附近,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绫乃好歹也算是他的「朋友」,朋友谈恋爱并不是什么坏事,一般人都会希望自己的朋友获得幸福。但是……为什么他却无法想像绫乃跟自己不认识的男生,一同外出约会的快乐身影呢?



自己似乎是刻意避免想像那幕光景,仿佛不希望绫乃与其他男生交往一般。



「你干嘛杵在那边,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的啊?」



直人的心脏差点被吓得停止跳动,只见绫乃正独自坐在入口大厅旁边的盆景露台上。



「哎呀,连东西都买好啦……拜托,你装东西的技术未免也太烂了吧。鸡蛋还随便塞,将来铁定无法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便利超商工读生喔!」



「便、便利超商工读生……什么跟什么啊……」



直人此时比往常更不想开口吐槽,他实在无法正视绫乃,好久没看到绫乃不穿学校制服的模样了。她上半身穿着短袖衬衣、披着一件开衫,下半身则是着牛仔长裙配凉鞋,这是一身摆明了只想在自家附近散步的便服装扮,但自己的目光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栘到她身上那片由颈项延伸至胸口,毫无任何防备的白皙肌肤。



「怎样啦?有什么问题吗?」



绫乃站起身,漫步走向直人。似乎对他刻意栘开目光的不自然举动有些困惑。



直人意识到再继续保持沉默,只会害自己愈来愈在意,急忙找了个话题:



「你溜出学校之后,到底跑哪去了?」



「我直接回家啦,刚好有点事需要仔细思考一下。」



「啥……那你今天就只有窝在保健室看书,然后和仓野一起吃午餐而已?」



直人一提到仓野的名字,绫乃的表情就立刻浮现一抹微妙的阴霾。



「……枣她说了什么吗?」



「嗯?你说的什么是指?」



「……哎呀,像是早上你宣称她说你是她朋友之类的啊……」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向她打听你到底跑哪去罢了。」



「就只有这样?」



「就只有这样而已啊。干嘛这么在意她对我说了什么啊?」



「谁跟你说我很在意啊。别胡说八道好不好?」



她的声调突然转为明显的不悦。直人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但还是觉得最好避开这个话题比较妥当。



「对了,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直人虽然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但大致猜得出绫乃此行的目的。她特意在公寓前等直人回来,八成是为了继续谈论上午在保健室时,没能说清楚的那个话题吧。



「我只是在散步时刚好路过这里罢了。」



绫乃说完便噤口不语,看来她似乎还无法下定决心谈论。直人很难得看到她犹豫不决的模样,这是一个如此重要的话题吗?



「刚好路过……真的只是这样?」



「没错,就只是这样。」



沉默笼罩在两人间,再问下去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吧。



「呃……是吗?那我先走了。」



直人莫可奈何地从她身旁经过,走向设置于入口大厅的集合式门铃。她看起来虽然有点古怪,不过自己今天也跟往常不太一样。就在直人准备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之际,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直人!」



手上拿着东西与钥匙的直人,闻言转过了身。



「关于你今天在保健室作的那场梦……」



她开口说道。



「那只红眼怪物对牧野同学做了什么事?」



绫乃说出口的名字让直人心头一惊,他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弥生出现在自己梦中一事。



「咦?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别问那么多,快点回答我就是了。」



「……她被那只怪物吃进肚子里。」



绫乃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那只怪物没有对你采取任何行动吧?」



「嗯……是没有啦,但你怎么会……」



她无视直人的询问,迳自抛出另一个问题:



「……在那场梦境当中,是否存在着一扇门?」



「门?」



「嗯,一扇通往某处的门。」



直人搜寻着记忆,梦中的教室虽然有许多扇窗户,不过窗户正对面却只有一面墙壁而已。



「我想应该是没有。」



「……是吗?」



绫乃顿时松了口气,直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你今天晚上很有可能会再作同一场梦,到时候,即使那间教室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你也绝对不可以打开。等你醒来之后,记得马上打手机给我,不管什么时间都不要紧。我要你务必遵守我现在的吩咐,知道了吗?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她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完,直人被她的魄力震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我是听得很清楚啦,但这究竟是怎么……」



「拜啦,明天见。」



绫乃脚步轻盈地掉转过头,迅速离开了现场。直人只能呆立在公寓的入口大厅,不知所措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枣抵达医院的外科病房大楼时,夕阳已经逐渐西沉。



她双手抱着在半路上购买的花束。枣先回家换上便服后,才动身前往医院探望牧野弥生。虽然班上其他同学也想和她一起过来探病,但由于怕一大群人突然挤进病房,会替家属带来困扰,因此最后决定由身为班长的枣当代表,到医院来探视弥生。



弥生住在位于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就在枣伸手准备敲门之际,房门刚好打开,一名中年医生走了出来,枣随即闪身让路,看着医生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不晓得弥生要不要紧?)



「請问,你是弥生在学校的朋友吗?」



病房里传出询问的声音,一名中年女性站在病床旁边。除了年龄之外,这名女性的身材与长相都跟弥生十分相似,一眼便可看出她是弥生的母亲。她向枣说了声请进,枣闻言走入病房,将花束送给对方,同时向她致意并简单地自我介绍。



「原来你就是仓野同学啊,弥生时常提到你喔!谢谢你平常这么照顾我们家弥生,希望这孩子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弥生的母亲以平稳的声调说道,看来她与弥生正好相反,拥有十分贤淑的个性。



「伯母多虑了,绝对没有这回事。弥生同学是个相当乖巧的女孩呢!」



枣连忙摇了摇头,弥生的母亲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低头看着床上的女儿。



「刚刚医生才帮她作完所有检查。」



只见弥生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而她身旁并没有类似医疗器材的装置,甚至连点滴也没有打。



「她看起来睡得很熟,对吧?」



「……嗯,是啊。」



由于她的模样实在过于平静,甚至给人一种已经停止呼吸的错觉。



「请问,弥生同学的情况如何……?」



枣开口询问,这名母亲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霾。



「这个……根据医生的说法,这孩子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异常,真的只是睡着而已,任何时候醒来都不奇怪。医生虽然这么说,但是……」



枣转身看了病床旁边的时钟一眼,现在将近傍晚五点,从弥生陷入沉睡状态以来,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了。而这段期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叫不醒她……不管以何种角度思考,都只能用「异常」来形容这个状况。



「今天早上明明还没有任何问题啊……请问她在学校的情况如何?」



「我觉得还满有精神的啊。在她陷入沉睡前,我有跟她聊了一会,当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样啊。」



弥生的母亲仿佛突然回过神一般,低头看着手里的花束。



「难得你带花过来送这孩子,我竟然一直将它拿在手里……我想到洗手台那边,把花插到花瓶里,能否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这孩子呢?」



「嗯,没问题。」



弥生的母亲一走出房门,整间病房顿时变得十分安静。枣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若非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根本听不到弥生的呼吸声。



(……还以为只要来医院,就可以获得一些蛛丝马迹。)



在上课之前,枣是最后一名与弥生交谈的同学,她当时的样子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等事后再仔细回想,她才注意到一些令自己在意的事情。



(在这种季节上课,真的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呢……我在家里明明就睡得很饱,然而只要一上课,我还是会马上睡着。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举办什么打瞌睡大赛的话,冠军一定是非我莫属吧!)



弥生说着说着,发出了开朗的笑声。她最近确实很常在课堂上打瞌睡,几天前似乎还因此被叫去教职员办公室训了一顿。



(……对了,最近我作了场关于课堂上的梦,我在梦里面不只清醒得很,而且还卯起来抄笔记耶。反正也只是一场梦,真搞不懂我干嘛那么认真呢?)



你上的是什么课呢?枣开口询问。



(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耶。说真的,我甚至还很怀疑那真的是一堂课吗?既听不清楚老师的声音,其他同学也几乎都不在座位上……此外,还有个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的人物擅自爬进教室里面。)



什么样的人物?



(不知道,我比较好奇的是……那真的是人吗?那玩意儿看起来一身灰,只有眼珠子是异常鲜艳的红色。)



枣听着弥生的叙述,心里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枣在昨天晚上似乎也作过类似的梦。在梦境中,她看见一道灰色人影从开启的窗户外头爬进正在上课的教室里面。



她没有机会再继续与弥生详聊此事,因为驹江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教室,开始上他负责的那门课。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出现在梦里的那团灰色物体,令枣联想到去年从2年E班教室跳楼的那名叫『YOMIZI』的学生。她不晓得两人作了同样的梦,与弥生陷入沉眠一事究竟有何关连。不过,她忍不住觉得有某种奇怪的现象就要发生。



她很希望弥生能够快点醒来。如此一来,便可证明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多虑,所有事情也都能恢复原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微弱的呻吟缓缓自弥生的唇畔溢出,吓得枣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弥生?」



枣出声叫她,但她依然毫无反应。那听起来不太像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似乎只是喉咙在震动而已。枣再度坐回椅子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这阵声音的音阶却突然拔高,音量也愈来愈大,给人一种宛如有什么不名的诡异物体正由远方逐渐逼近的感觉。



「这不是她的声音。」



那是宛如野兽般的沙哑嘶吼声。枣急忙伸手探向枕头旁边的护士铃,此时她只希望有谁能够快点过来陪她。



就在手指头即将触碰到按键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愣住了。



她看见弥生的上下唇之问,伸出了一团黏稠的灰色物体,那并不是她的舌头。物体的前端长有宛若贝壳般的指甲。



那是某人的食指,而这半透明状的物体看起来竟然如此眼熟。



枣连闭上眼睛都办不到。只见从弥生口中冒出的手指头弯成钩爪状,用力扳开了她的下颚,弥生的嘴巴仿佛等待母鸟喂食的雏鸟一般,张到了最大极限。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有人躲在弥生的体内——枣这么想着。这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



她实在很想立刻夺门而出——不过,却战胜不了内心深处希望能亲眼确认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的那股渴望。



她缓缓探出身子,定睛窥视着弥生那张漆黑的口腔。



在张成O字形、且毫无血色的嘴巴深处,她赫然看见一颗红色眼珠散发出强烈光芒,仿佛正透过这个被手指撑开的洞穴,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那颗眼珠突然眯成一道细缝,枣意会过来那颗眼珠已经聚焦在自己身上。



「啊……」



就在枣即将悲鸣出声的那一瞬间,只见红色眼珠宛如没人喉咙深处一般,从她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就连原本那阵刺耳的呻吟声也在转眼间戛然而止,最后只留下依然躺在病床上沉睡着的弥生。



(是幻觉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很希望能够这么说服自己,不过,一股类似地震的战栗感却从脚底直窜脑门。枣再也忍受不了,她起身冲出了病房,还差点撞到双手捧着花瓶的弥生母亲。只是此时(图)的她,已经连停下来打声招呼都办不到了。



她拉开那扇位于走廊尽头的门,宛如一阵旋风似的冲下逃生楼梯。脑海里,一再响起弥生在白天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那玩意儿看起来一身灰,只有眼珠子是异常鲜艳的红色。)



刚才她看见的,就是出现在梦境中的那只怪物——而它竟然也藏身在弥生的体内。



枣确信自己想的绝对没错。总觉得那颗红色眼珠好像还继续在某处凝视着她,为了甩开这道骇人的视线,她使尽全力地奔跑着。



第二章通往梦境的门扉



直人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置身于光线昏暗的教室中。



(……咦?)



他记得刚才明明还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思考着有关于绫乃所下达的那些指示,为什么现在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在他眼前的课桌上,摆满了写有不明文字的笔记本以及敦科书。他抬起头,发现就连黑板上也同样被看不懂的文字给填满,而且完全无法听清楚上课的内容。



又是那场梦,直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就跟先前一样,他依然坐在靠窗那一排最前面的座位。



(即使那间教室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你也绝对不可以打开。)



他想起绫乃的吩咐,随即环顾了教室一圈。窗户正对面的墙上并没有任何门扉,看来不必担心自己可能会打开那扇不存在的门。



教室里的状况跟白天那场梦境差异颇大,可说是座无虚席,班上同学全都很认真地在抄写笔记。讲台上甚至还出现了一名看似「老师」的人物,他穿着一件类似黑色斗篷的衣服,从头到脚包住了整个身子,呈现一副仿佛紧贴着黑板的站姿。只见他以极不灵活、宛如机器人的不自然动作,持续在黑板上写着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在这种情况下,直人自然看不见对方的容貌——说不定他和那只怪物一样,根本就没有脸部可言。



(为什么这次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呢?)



直人对于这点感到耿耿于怀。这么多学生出现在这间教室里面,让他嗅出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他只希望自己能尽快从梦中醒过来。



「岸杜同学……」



有人叫他的名字,只见枣坐在和他相隔一个空位的位置上。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场梦境当中开口与自己交谈。



「……仓野。」



直人正打算探出身子与她交谈,脖子上的汗毛却突然竖立起来。他看见一团软绵绵的灰色物体从她所坐的课桌椅旁边快速通过。



是那只灰色怪物。虽然躲进课桌椅下面藉此隐藏自己的行踪,不过它肯定还在这间教室的某处,这是白天那场梦的延续。喀叽……直人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轧吱声响,立刻转过头去。



只见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学生。



「……永田?」



那同时也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座位。



刚才那道灰色人影悄然站到永田的背后,直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问题,因为怪物的轮廓变得比白天还要清晰。当时明明还处于相当勉强才能看出具备着人类外形的程度,如今却已经微微呈现出留有一头及肩长发的身影。



(女性……?)



怪物的双手仿佛在拥抱亲密恋人一般,由背后紧紧地缠住永田。



「永、永田!」



直人虽然试图站起身,不过身体却跟白天一样完全不听使唤,而且腰间为之一软,双膝跪在课桌之间的地板上。怪物转动红色的眼珠,瞥了直人一眼。



永田的头部被怪物抱住,一边发出模糊不清的悲鸣声、一边不断地扭身挣扎。怪物已经在他的耳边张开那张状似圆孔的大嘴。



「啊……」



咔哩……一阵刺耳的声音贯穿耳膜,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周遭同学的上半身,教室里传来了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与昨天一模一样的惨剧再度于自己的眼前上演。皮肤、肌肉、骨头、内脏全部被咬下、吞噬,永田的身体就这么缓缓没入怪物体内。



直人动弹不得地趴在地板上,全身不停颤抖着,还得死命强忍住阵阵反胃的感觉。



「这应该……只是一场梦吧。)



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然而就算他这样拚命说服自己,内心的恐惧也没有因此而消退,他此时所感受到的乃是不折不拙的恐惧。



最后,「啃食」的声音终于停止。



怪物已经将永田的躯体完全吞进肚里,身体也再度产生些许变化。原本模糊不清的手脚,如今看起来等同人类的四肢,皮肤的颜色也夹带着一丝红润,至于脸部则是变化最为明显的部位。脸上不但浮现出眼窝、鼻梁以及嘴唇,发丝之间也隆起一对看似耳朵的构造。整体看来,宛如一具逐渐成型的黏土塑像。



(……原来它每啃食一名人类,外表就会变得愈来愈像人类。)



怪物环顾了教室一圈后,灰色的肩头开始微微地抖动起来,才刚浮现没多久的嘴角则是大幅度地往两端翘起。



直人直觉地认为它是在笑。



等到清醒的时候,天际已经泛白。直人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刻意缓缓地作了几次深呼吸。他看了看枕头旁边的时钟一眼,差不多也到该起床的时间了。明明作了一场内容惊悚的恶梦,但他似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只怪物企图吞噬人类,直人不知道那种状况几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真的在梦中遭到怪物啃食,到底会有什么下场呢?



(……啊!)



突然,有个想法宛如闪电般掠过直人的脑海。弥生在梦境里被怪物吃掉之后,就陷入了沉睡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旦被怪物啃食,就会变成那样。)



在那场梦境里被怪物啃食的人,说不定在现实世界中会再也无法从睡眠状态醒来。



「……永田!」



直人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接着一把抓起摆在书桌上的手机,拨打永田的号码。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他记得今天剑道社有晨练,因此照理说永田应该早就起来,并且已经离家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才对。



『现在暂时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一声之后,留下您的姓名及来意……』



一股不安的思绪在胸口蔓延开来。直人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情报。



(等你醒来之后,记得马上打手机给我。)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了绫乃的指示,她好像知道在那场恶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人一边拉开窗帘、一边拨打她的手机号。从他房间的窗户可以俯瞰到久世家,位于二楼、面对小庭院的那个房间就是绫乃的个人寝室。明明都已经天亮了,却还能看见一丝灯光从她房间的窗帘缝隙间透出来。



电话才刚接通,绫乃便马上接起电话。



『结果如何?』



她劈头就这么问道。



「嗯,我确实又作了同一个梦……所以,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绫乃房间的窗帘突然被拉开,拿着手机的她已经换上了学校的制服,仿佛早就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出门,只是在等这一刻来临似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找你。』



她如此回答。



直人换上制服,连早餐也没吃就直接冲出家门。虽然听见水穗似乎在背后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现在实在没空仔细听她说话。



绫乃牵着越野自行车,在公寓的入口大厅前面等待直人。她拉着直人走下逃生阶梯,并确认一下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在场。



两人面对面站在楼梯平台下。



「可以先把你的所见所闻全部说给我听吗?接下来,我也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情报。」



直人点点头,对她叙述了起来。



大概从几个月前开始,他梦见无法回想起详细内容的恶梦,后来发现只要待在绫乃身边就不会作恶梦,因而专挑她窝在保健室的时间前往,梢作休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直人讲到这里时,绫乃突然插嘴说道。



「你也注意到了吗?」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毕竟你过去几乎没有去过保健室的纪录嘛!我原本还打算找个时间好好向你问清楚呢!」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开口问我呢?」



直人虽然没主动提起,但他认为只要绫乃询问,自己必定会据实以告。



「那是因为……」



绫乃突然垂下了目光。



「反正无关紧要啦,后来事情又有什么发展呢?」



直人继续说下去。直到昨天才开始产生异变——也就是他在保健室梦到的那场拥有颗红色眼珠的灰色怪物现身的恶梦。在怪物于梦中啃食了牧野弥生之后,现实世界的弥生随即陷入昏迷状态。昨晚那只灰色怪物又再度出现在梦中,这次则是将永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怪物似乎每吃掉一个人,外形就变得愈来愈接近人类的模样——虽然不知道怪物的卢山真面目,但他猜想说不定是去年从2年E班教室跳楼的那名叫『YOMIZI』的少女。



在直人滔滔不绝地讲述梦境之际,绫乃也换上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看来她非常在意梦中的教室里面出现多位同学这一点,即便直人已经讲完所有的事情了,她依旧紧咬嘴唇,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



「……绫乃?」



直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叫她,她却突然闭上双眼,轻轻地咂了下舌头。



「都怪我太大意了。」



「咦?」



「你现在可以先别管那场『一醒来便想不起来的恶梦』,因为与『YOMIZI』有关的恶梦,才是比较麻烦的问题。还有你说有很多学生出现在梦中,那是真的吗?」



「嗯,真的啊。」



「我万万没料到它竟然有能力将这么多人牵扯进来……」



直人默默等待绫乃开口,接下来换绫乃说出她所知道的情报。他当然很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此时更想向绫乃确认另一件事情。



(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这么多事情啊?)



她的「知识」到底是从哪里获得的?



他等了又等,就是迟迟等不到绫乃开口。最后只见绫乃抬起脚将停放在楼梯扶手旁边的越野自行车的支架踢开。



「好啦,我们马上赶到学校去吧,你也快点把你的自行车牵出来。」



「喂……等一下!你还没提到你要告诉我的事情耶?」



「先把目前的状况搞清楚才是当务之急,我们得赶紧确认永田是否平安无事才对吧?」



直人顿时哑口无言,他想问的事情简直多到像山一样高。不过,现在也只能暂时顺着绫乃的意了。



「我只要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出现在那场梦境中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它的真面目吗?」



一阵极为短暂且犹豫不决的沉默笼罩在两人间。



「嗯。」



绫乃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存在……那只灰色的怪物,是被称为『梦神』的存在。」



「梦神……?」



直人不假思索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听过这个字眼。



「那又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是指拥有自我意识,并企图侵蚀现实世界的恶梦。」



2



枣穿过一大群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学生,快步冲上了校舍的楼梯。她今天早上来学校的时间要比往常早一点,因为她急着想确认一件事。



早上起床之后,她便一直思考着昨晚作的那场恶梦。枣在弥生的病房里面,也曾亲眼目睹在梦中啃食了永田的那只灰色怪物。



(那并非只是一场单纯的恶梦!)



枣已经来到三楼的走廊,她立刻走进距离楼梯最近的2年E班教室,班上同学几乎都已经到校了。她将书包放到自己位于讲桌正前方的座位,马上转过头望向靠窗那一排最后面的永田座位。平常这个时候,永田大多因为才刚参加完剑道社的晨练,总是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不过,今天早上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永田同学果然是没有出席。)



枣走近此时在教室中央围成一圈的女同学们。她们以坐在椅子上、隶属文艺社的伊丹香奈为中心交谈着。在班上,这虽然是个较为平凡的小团体,不过,有关班上的八卦消息几乎都是由她们率先传开的。只见她们不时回头望向永田的座位,然后再互相交头接耳着。看来似乎刚好谈论到有关他的话题。



早安。枣一边打招呼,一边加入她们的谈话。



「我问一下喔,永田同学还没有到学校吗?」



她一开口询问,其他四个人随即以微妙的神情互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就在枣觉得她们的反应很不寻常之际——



「那个……枣,我问你喔,你昨天是不是也出现在梦里面……」



香奈结结巴巴地说道,枣顿时瞪大了双眼。



「我记得你还主动找岸杜聊天,对吧?」



「咦!你怎么……」



她硬生生将『知道』这两个字吞进肚子里,并环顾在场的同学一眼。



「难道说——大家全都梦到了?」



沉默代替了回答,她们确实也都在那场梦境当中。



「我们从刚刚就一直在讨论这件事,但却怎么也搞不懂,所有人都作了同样的梦耶……无论怎么想,这都太扯了吧?」



枣噤口不语,这并非只是所有人刚好作了同一场梦而已,众人甚至还在梦中打过照面。比较正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多数人的意识被拖进了同一场梦境当中』,而且——还有一只食人怪物潜藏在梦里面。



「那只怪物,果然是『YOMIZI』吧……?」



在场的某个人轻声说出这句话,其实就算她没有说出口,这个名字似乎也早已深植于班上所有同学的脑海中——那便是在去年此时,从这间教室跳楼自杀的少女。



「她会不会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呢……?」



「可是她企图杀死我们耶!」



「我猜她八成是还对某人怀恨在心吧!」



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曾几何时,众人已将『YOMIZI』的幽灵认定为那只出现在梦中的怪物——不过,枣却不是很认同这样的看法。若是怀着怨恨,那么只要怨念一消失,幽灵说不定就会「成佛升天」。然而枣觉得自己亲眼目睹过的那只怪物,并非是轻易便可以打发掉的诡异存在。



「……枣对此事有何看法呢?」



香奈突然将问题丢给枣,顿时让她不知所措。



「我,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实在不敢将发生在弥生身上的事情告诉她们,因为搞不好同样的事情也已经发生在永田身上。如果今天晚上又作了同样的梦,不就代表她们五个人也会如同弥生一样——



(五个人……?)



枣猛然转头环顾教室一圈,在昨晚的梦境当中,有更多的同学坐在教室里,这表示应该还有其他同学也作了同样的梦才对。



「不好意思,请大家注意听我说!」



站在教室正中央的枣放声大喊。所有同学一听到班长出声,全都停止交谈、纷纷转过头来望着枣。枣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急速加快,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昨天晚上有梦见关于『YOMIZI』梦境的同学,麻烦举个手好吗!」



一股夹杂着困惑感的沉默气氛笼罩整间教室。枣本人率先高举手臂,彷佛受到她的举动牵引一般,只见坐在教室各个角落的同学们也有气无力地跟着她举起手。



枣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教室里找不到任何一名没有举手的同学。



全班的同学都作了同样的一场梦……



「……枣。」



她听见走廊上有人出声叫她,于是转过头去,只见绫乃与直人就站在教室门口。他们两人似乎是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来的,此时呼吸还显得有些急促。



「我有些事……要对你说。」



绫乃这么说道。



直人他们聚集在走廊底端,以极小的音量进行对话。上课预备铃已经响过了,走廊上此时几乎看不到任何学生的身影。



直人与绫乃一起专心听着枣的叙述,包括她在医院目睹到的红色眼珠,以及昨天晚上的那场梦——直人在梦境教室里遇见的女孩子,果然就是她本人没错。这个班级的学生们只要一进入睡眠状态,就会被拉进那场恶梦中。而学生们一旦现身梦中,就表示现实世界里的他们正处于「睡眠」状态。也因此,白天与晚上的学生人数产生落差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图)



「躲在牧野同学体内的怪物,也拥有一颗红色眼珠,对吧?」



绫乃开口询问。



「嗯,不过,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是了。」



「……这样啊。」



整个过程中,绫乃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也完全没有提到『梦神』这个名词。而面对看似知道事情内幕的绫乃,枣好像也不打算提出任何疑问。



「……直人,你知道永田他家在哪,对不对?」



直人听见绫乃的声音,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嗯?喔,我知道啊。」



「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他家,确认一下他是否平安无事。」



接着她开口对枣说:



「在这段期间,我想请枣帮我几个忙,不晓得你方不方便?因为如果换成是我或直人,八成都没办法搞定这些事情。」



「可以啊,你尽管说没关系。」



绫乃先是回过头瞄了2年E班的教室一眼,然后才压低音量对枣说道:



「能请你帮我查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究竟是谁吗?这个人应该在我们班上才对。另外希望你能帮我确认一下,看看是否有其他班级的学生也作过同样的梦。」



直人虽然猜不透绫乃为何要调查这些事,不过,跟他们两人相较,将此事委托给在其他班级也结交不少朋友的枣去处理,确实比较有可能得到理想的结果。



「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枣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



「……拜托你了。」



「等一下,我不反对你拜托人家帮忙,但至少也该说明一下理由吧?况且你要仓野独自去调查你刚才提到的事情,这对她而言……未免也太吃力了吧……」



直人再也受不了了,他插嘴要绫乃解释清楚。



「岸杜同学,没关系啦!」



枣在直人说完之前便抢先打断了他的话。



「毕竟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我说的没错吧?」



绫乃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直人无法理解的沟通方式。



就在这个时候,正式的上课铃声响起,表示已经到了开班会的时间。



「你们几个,还不快点进教室去!」



走廊另一端响起一阵和铃声相比毫不逊色的嗓音,只见手里拿着点名簿的阿江正以大步朝着直人他们走来。



「你们两个快点走吧,我会设法处理善后的。」



枣先是快语对绫乃抛出这句话,随后以略微湿润的眼神仰望着直人,直人全身顿时为之一震。



「岸杜同学,谢谢你……要小心一点喔。」



「啊,嗯……我知道……」



直人还来不及说完,绫乃已经一把揪住他身上那件制服外套的衣襟。



「没空再让你拖拖拉拉的了,快走吧。」



「喂,你们两个……」



绫乃无视驹江的叫喊,迈开脚步直往前冲。直人被她一手揪住衣襟,也只能跟着快步冲下了楼梯。



永田他们家位于商店街的某栋老旧公寓大厦里,直人昨天去购物的永田超级市场,就位于这栋大厦的一楼。其实说穿了,这整栋公寓都是永田家名下的财产,他父母亲同时也是这间超级市场的经营者。由于双亲每天都是一大早便前往位于自家楼下的「上班地点」,因此永田似乎总是独自一人迎接早晨的到来。



直人与绫乃将自行车停放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随即绕到了建筑物的后方。那里有个公寓住户专用的出入口,两人爬上一小段阶梯,来到了公寓的共用通道。绫乃在踏上通道的瞬间,倏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



「……你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吗?」



直人望着那条共用通道,或许是因为刚好就位于超级市场的上方,因此周遭环境绝对称不上安静,甚至还可以清楚听见驶进货物搬运口的卡车,蜂鸣器所发出的声响。



「我觉得是从那扇门里面散发出来的。」



绫乃指着位于几公尺前方的一扇门说道。



「……那里是永田他家耶!」



「看来里面果然有问题。」



她一说完,马上朝着玄关走去,不久两人已并肩站在永田家的门口。就在直人为了作好心理准备而反覆深呼吸的时候,绫乃却突然伸手去按门铃。



「你……」



两人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不见任何回应。



「没人出来应门耶。」



绫乃的声音也开始透露出一丝紧张感,直人一脸慎重地转动门把——没想到那扇门并末上锁,门扉伴随刺耳的磨擦声响缓缓开启。在整理得有条不紊的玄关地板上,可以看见整齐并排在一起的鞋子及凉鞋,其中包括了永田经常穿在脚上的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



看来他似乎还在公寓里头。



「……请问有人在吗?」



直人提心吊胆地出声询问,不过换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我们进去看看吧。」



「这样擅自闯进别人家中,恐怕不太好吧?」



永田的双亲在楼下超级市场里工作,应该先去叫他们两位上来比较妥当吧?



「反正我们是永田的同班同学,即便不小心被发现,相信他们也不会把我们当成小偷。况且要是跟他的父母亲一起进屋,却不慎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她说的倒也没错,于是直人跟着绫乃走进玄关,在脱掉鞋子后进入了屋子里。随即便听见了一阵不知由何处传出、感觉有点像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两人伫立在走廊的中间三而。



「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里……是永田的房间啊。」



绫乃一鼓作气地打开房门。只见脱掉的换洗衣物与打开的漫画书在房间里散落一地,有一张钢管床铺就摆在被百叶窗遮住的窗户前面。床上躺着一个以白色被单从头包到脚,看来很像是人类的物体,那阵声音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永田……」



直人开口叫唤,随即走到他的身旁,这才发现那阵声音是人类发出的嗓音。他猜大概就跟枣在弥生病房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吧。



绫乃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被单,声音戛然而止。



永田身上穿着一件褪色T恤,宛如胎儿般侧躺在床上,黝黑的面容不止毫无血色,看起来甚至还带有一丝苍白。明明突然遭到外界的强光照射,他的身体却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该不会是死了吧……)



「放心,他还有呼吸。」



绫乃蹲在床边,指着永田身上那儿T恤的心脏部位。直人凝神一看,发现永田胸口确实很有规律地持续起伏着,这才松了口气。



「永田应该只是睡着而已吧……?」



绫乃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外表看来确实只是睡着而已,但事实并非如此。」



「什么?」



「他的灵魂被吃掉了,再这样下去,将会永远都无法从睡梦中醒来。」



「灵魂……被吃掉了?」



「你应该也看过才对。虽然称之为灵魂,但在梦中依然具有与现实肉体一模一样的外形与相貌。」



直人鲜明地回想起那几幕在梦中目睹的残酷死亡瞬间。



「这么说来,置身在梦境当中的,就是人类的灵魂啰?」



「嗯。」



绫乃低声回应。



「『梦神』每吞噬一条人类灵魂,就会增加一分力量,因此外观理所当然地也会变得愈来愈接近现实世界中的人。」



那个『YOMIZI』的外貌看起来确实是愈来愈像人类了。



直人全身为之一震,这表示对方的「捕食」行动将持续到它完全获得人类形貌为止。那么,接下来还有多少学生会与弥生和永田一样,遭遇到那种残酷的对待呢?



「『梦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绫乃彷佛在寻找合适的字句般,抬头望着天花板。



「这个嘛……」



这时,永田口中再度发出了呻吟,直人吓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次的音量远比刚才还要宏亮许多,绫乃一脸慎重地伸出手臂,试图搭在永田的肩膀上。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肩头的那一刹那,永田的身体突然翻为仰躺姿态。而在那张到最大极限的口腔里,赫见一颗红色眼珠略带湿气地绽发出光芒。



「呜哇!」



绫乃抓住吓得差点往后退的直人手肘。



「放心,它变不出什么花样。」



红色眼珠持续眨个不停,显然正在打量着自己与绫乃。听说在弥生的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直人现在可以痛切体会枣转身就逃的感受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只是『梦神』从恶梦当中挖出一个暂时性的窥视洞口罢了……它无法长时间维持住这条通道,马上就会宣告消失。」



正如绫乃所说的,位于口腔内的红色眼珠变得愈来愈微弱。



「……门……非存之……门……」



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逐渐远去,永田的嘴巴也跟着紧紧阖上,寂静再度笼罩整个房间。



「它刚刚……好像说了什么。」



除了『门』这个字眼之外,直人实在听不出它到底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对方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绫乃微微皱着眉头。



「『梦神』——打算走进现实世界。」



直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清楚这句话是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走进……你是指从梦境之中?」



「嗯。」



她简短地作出回应。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才会四处吞噬人类的灵魂。」



来到学校附近,位于饭见川沿岸的公园前面时,绫乃突然停下了越野自行车。



「哇——!」



跟在绫乃身后一样骑自行车沿着堤防前进的直人,连忙猛按煞车。能在最后一刻避免两车相撞,只能说全是拜幸运所赐。



「稍微休息一下吧!」



绫乃斜眼瞥了有气无力靠在手把上的直人一眼,迳自快步走下堤防旁的水泥阶梯。



「……真是拿你没辄耶!」



直人只得无奈地跟上,心里却很清楚这绝对不只是单纯的休息。



两人约莫于三十分钟前离开那栋公寓,永田则是在双亲的陪伴之下,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绫乃与直人目送救护车离去之后,再度骑着自行车踏上返校之路。



「我在这边。」



绫乃坐在秋千前面的栏杆上,直人听到叫唤后笔直走到她的身旁。虽然美其名为公园,其实不过是一片位于河川旁边,摆了一些游戏设备的狭小空地罢了,地面上早已长满了柔软的杂草。当然啦,这个时间并没有其他人在公园里头玩要。



「这里很安静吧?」



她开口对直人说道。河川虽然就在旁边,但因为水流很缓慢,以致听不到潺潺流水声。



「嗯……没想到镇上还有这么清幽的地方。」



看起来虽然像个遭人遗忘的地方,但不可思议的是,却能让人心情变得平静。



「我偶尔会跑来这里呢!」



绫乃突然一脸得意地抬头挺胸,她那充满孩子气的举动令人会心一笑。



「啊……对了,送你一样好东西。」



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放在直人的掌心,那是一根香草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喏,拿去,要好好感谢本小姐的好意喔!」



「……谢啦。」



昨天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状况,虹子与绫乃的容貌虽然一点也不像,但一些言行举止总会让人产生『她们果然是母女啊』的感想。直人今天很难得地萌生出想吃点糖果的念头,于是便拆开包装纸,轻轻舔了一口。简直甜得要命。



「……你现在还是常常吃这种东西吗?」



只见她掏出另一根棒棒糖往自己的嘴里塞。



「饭后一定会来上一根,我的生活已经少不了它了。」



「吃太多糖果,小心会变胖喔!」



「放心吧,我有刻意减少三餐的量啦!」



「你也太喜欢吃糖果了吧。」



直人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耐心地在一旁等待。先开口聊一些琐碎小事,是绫乃准备提起重要话题前的习惯。只见她心不在焉地眺望着河面,河川对岸也不见任何人影。



「梦境世界是以依偎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旁边。」



她突然毫无预警地开始描述起来。



「梦境世界的构造与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现实世界基本上是由一个空间所组成的,但在梦境世界根部,就只存在着一个宽阔的空间,其余部位则是由无数个独立的小空间所构成……这样的解释你听得懂吗?」



直人很老实地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我想也是。不然这样好了,你试着想像有一棵大树,树干部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宽阔空间』,而生长在树枝上的众多果实,则是各个独立的『小空间』……这样可以理解吗?」



「……勉强可以吧。」



「人类的意识一旦进入睡眠状态,就会降落至梦境世界中。梦境世界会对人类所抱持的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一个小空间,也就是长出一颗『果实』。进入自己所衍生出来的小空间,就是我们所称的『作梦』。我刚刚提到梦境世界就像一棵大树,而人类其实就是类似提供水分给这棵树的浇水器。人类愈常作梦,梦境世界就会变得愈丰富、愈有内涵。」



绫乃说到这里暂时停下来,观察着直人的反应。这确实是一段突如其来的描述,但是直人觉得自己似乎勉强能理解话里的含意。



「直人,你觉得恶梦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这、这个嘛……」



被香草的香甜气味呛到的直人开始思索着。这个问题他就有办法作出回应了,因为这阵子的他跟恶梦似乎特别有缘。



「像是被某种可怕的东西追着跑啦、从很高的地方摔下去啦、还有不小心溺水了等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恶梦吧。」



「嗯,那你知道自己刚才提到的这些恶梦,有着什么样的共通点吗?」



「呃……」



直人双臂交叉,试图回想起自己作恶梦时的感受。



「该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光靠自己根本无法解决的感觉……或者该说是无法逃开吧……」



「……没想到你的观察力还满敏锐的,真难得。」



绫乃一脸佩服地说道。直人觉得她若没提到『真难得』这三个字,或许自己会更高兴吧。



「我刚才也说过了,梦是对人类所抱持的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来的产物。换句话说,梦境乃是受到作梦之人全权支配的空间。纵使作梦之人在梦境当中,曾有那么一瞬间遭到不愉快的意念所囚,也能够马上动手加以修正,这一类的梦境通常不会转变成恶梦。」



原来如此——直人在心里回应着。



「那么,作梦之人无法随意修正的梦境,就是所谓的恶梦啰?」



「嗯,明明是自己创造出来,却又无力加以控制的梦境就是恶梦。话说回来,人类的心灵本来就具有各种不同的面向不是吗?因此我认为所谓的恶梦,其实也可以说是人心无法控制的部分,化为意念后显现出来的状态。」



「那么,梦神又是什么玩意儿呢……?」



「一旦这些无法控制的梦境陷入更严重的失控状态,便会导致身为意念核心的部位发展出自我意识,而这个自我意识就称为梦神。以这次的事件来说,『YOMIZI』便是扮演着梦神的角色。我认为是因为班上某人作了一场有关『YOMlIZI』的恶梦,这便是造成一切异常现象的开端。」



直人回想起绫乃拜托枣帮忙的事情——请你帮我查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人究竟是谁。



「……你的意思是说,第一个梦见这场恶梦的人,就是那只怪物的创造者?」



任谁都有可能作梦。直人若是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那么搞不好他就是今天创造出『YOMIZI』的一兀凶。



(「创造者」内心究竟抱持着何种感受呢?)



大概是因为害怕这间曾经有人闹过自杀的教室,才会梦见『YOMIZI』吧?而面对目前这种由于自己的恶梦扩散至周遭的人身上,以致同班同学一个接一个失去意识的诡异状况,始作俑者绝不可能不感到惊恐。



现在的状况对「创造者」而言,或许就像是一场规模更为庞大的恶梦。因为无论是在清醒或沉睡的状态下,可怕的事情仍旧接连不断地发生。



「梦神虽然有能力控制自己所处的梦境,但同时也算是彻底地被封锁在梦境当中。它只能勉强与创造者的精神……也就是灵魂维持着连系状态。所以,绝大多数的梦神顶多只能对创造出自己的人造成折磨,然后就此烟消雾散。然而,也有极少数的梦神在诞生时便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将「创造者』以外的人类也一并拖进恶梦当中。它们的目的是进入现实世界,而啃食人类灵魂则是它们达成目的的手段。」



绫乃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阴霾,八成是跟直人一样,回想起弥生与永田两人目前的状况吧。



「梦神若是想进入现实世界,就绝对少不了两样东西。首先便是『实体』,梦境空间里的事物不同于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其存在可说是极不稳定,即便直接闯入现实世界,也只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无论如何,它都必须拥有明确的实体才行。」



「那么另一样又是什么?」



「连接恶梦与现实世界的『门』。」



打从昨天开始,「门」这个字眼便不停地钻入直人耳中。就连刚刚出现在永田房间里的『YOMIZI』也曾经提到这个名词,再加上——



「……昨天你好像也对我说过有关于门的事情。你说即使在梦中的某处出现了一扇门,也绝对不可以打开……等等,那就是你现在所说的「门』吗?」



「没错。随着梦神获得的力量愈来愈强大,梦境世界本身也会逐渐接近现实世界,在两个世界的距离超过临界点时,梦境当中便会出现一扇连接恶梦与现实的『门』……就因为那是一扇原本并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的『门』,所以我们称它为『非存之门』。」



「我们」这个措词让直人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是指绫乃以外的某人吗?



「然而,梦神无法打开『非存之门』,只有具备资格的人类才有办法打开这扇门。而大致上具备资格的便是与该名梦神有着密切关连的人……也就是梦神的『创造者』。」



「原来如此……」



直人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不过随即又抬起头。



「咦……等一下。这么说来,岂不代表你认为我就是「YOMIZI』的创造者?」



「我并不这么认为……只是怕你在偶然的情况下打开门,引发了无法收拾的严重事态,所以才好心提醒你谨慎行事罢了。谁教你老是那么粗心大意。」



直人并没有老实到可以坦然接受这番说词的地步。况且事到如今,绫乃好像还隐瞒了一些关于梦神的重要情报。



(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



脑海里顿时浮现枣说过的这句话,虽然颇为不满,但他决定不再深入追问。



「……假如门被打开,以致梦神进入现实世界的话,会引发什么事端呢?」



绫乃一边转动嘴里的棒棒糖、一边继续解释着:



「梦神一旦张口吃过现实世界的某种物品后,身体组织就会产生变化,导致日后必须定时食用该样物品,否则便无法继续存留在现实世界中。同样的道理,一旦它摄取过人类的灵魂,便会尝试永无止尽地吞噬人类的灵魂……只是在现实世界中,人类的灵魂与肉体是处于重叠状况,因此梦神无法只抽离灵魂而加以吞噬。」



「咦……既然如此,那不就代表它吃不到……」



直人说到一半便大惊失色,因为他突然想到梦神根本不需要特地抽离人类的灵魂。



「它难道……会连同躯体一起吃下去吗?」



绫乃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外,靠吞噬人类灵魂而获得的『实体』仍不够稳定,因此梦神为了要维持住实体,八成会不断地屠杀人类吧。问题在于现实世界中,并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用来对付梦神。原本就不具备实体的梦神,纵使受到物理性的伤害,也不会因此而丧命。」



直人整张脸血色尽失。目前发生的种种异常现象,只不过是所谓的开端而已,一旦让梦神闯进现实世界,将会引发更可怕的事态——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找出『创造者』,并斩断梦神与此人之间的联系。简单来说,就是设法让『创造者』不再继续作恶梦。如此一来,有资格开门的人便会跟着消失,梦神自然也就无法闯入现实世界了。只是就这一次的情况而言,我们得一边将受害程度控制在最低状态、一边尽全力解救永田同学等人的灵魂才行。」



「你有办法……完成刚刚提到的那些事吧?」



「当然。」



绫乃自信满满地回答,将棒棒糖的白色塑胶棒当作香烟似的叼在嘴里。直人则是一边凝视着她那微妙的举动,一边等着聆听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但是不论他再怎么等,却只换来无尽的沉默。



「呃……然后咧?」



直人再也耐不住性子,他直接开口询问。



「什么然后咧?」



「就是阻止梦神的方法啊!我们不是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吗?」



「……现在还不能说。」



她双唇紧闭,倏然将头撇向了一旁。



「拜托?这算什么啊?」



「不能说的事情就是不能说,毕竟连我自己也还没完全理解个中缘由……」



直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不是表示有人吩咐你,要你别对我透露解决的方法?」



绫乃不发一语,看来她并非是凭着自己的判断来决定该告知直人哪些事情。这让直人愈来愈在意那个「某人」到底是谁,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



「将这些相关知识说给你听的人究竟是谁?就是那家伙要你别向我透露秘密的,对不对?」



「不可以用『那家伙』来称呼那个人喔!」



绫乃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纠正直人。



「不然你说我该怎么称呼那个人?」



「爸爸。」



「啥?」



「告诉我这些知识的,就是你爸爸啊!」



直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棒棒糖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我、我老爸……?为什么……」



「岸杜伯父是个在恶梦相关事项方面具有渊博知识的专门人士。在我还小的时候,就从伯父身上学到了许多关于恶梦的知识……总之,我有点像是伯父的徒弟啦。毕竟攸关人命安危,再加上应对方式也很困难,因此自然不可以轻易对任何人提起。即便是我母亲,对此应该也是一无所知才对。」



「等、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人突然回想起水穗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她说自己似乎听见孝臣在临死之前,脱口喊出了绫乃的名字。由于当时水穗已经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所以直人认定她是因为思绪过于混乱,以致不小心听错了。现在想想搞不好是真的。比起自己的小孩,他更挂念私下收的这名「徒弟」——



「你说九识阿姨也不晓得这件事?那为什么我老爸要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你啊?」



「伯父说因为我有点特别,所以他才……」



「你说的特别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这个嘛……」



绫乃一时词穷——但随即又抬起头瞪了直人一眼。



「为什么我非得向你解释清楚不可啊?这件事跟你又没有关系!」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情感涌上直人的胸口。



「这可是跟我老爸有关的事情耶!」



「你是怎么搞的?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绫乃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困惑。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现在正处于气头上。但是,这股怒气并不是针对绫乃,而是自己的父亲孝臣。



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即使碰到什么要紧事多半也不愿意据实以告,不过,直人一直觉得身为家族一员的孝臣,好歹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物。但是,他为何不肯将这种「攸关人命安危」的要紧事告诉身为儿女的自己及水穗,宁可告诉绫乃这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呢?他从没想过要将此事说给两名子女中的其中一名听吗?难道他觉得自己的子女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是我老爸要你别对我提起这件事的吗?」



「嗯……是啊。不过……」



「基于什么理由?」



「我不是从刚刚就一直强调我不能说吗……」



「叫你快点告诉我,你听不懂啊!」



绫乃的嘴唇瞬间抿成^字形,看样子,她的情绪已经从困惑转为愤怒了。



「你、你这个人真的很啰嗦耶!八成就是因为你一副傻里傻气又不可靠的模样,伯父才会决定说给我听吧?」



直人的脑袋里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应声断裂,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开。



「喂,你要去哪里啊?」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直人惊觉自己的手腕即将被拉住,因而率先转过身。绫乃的脸已经贴近到被直人的影子给罩住了。



「反正你用不着我这种不可靠的家伙提供任何帮助!那好,你就自己去解决问题吧!」



绫乃的表情顿时僵住,直人则是快步冲上堤防旁的阶梯,踩着自行车离开了现场。



绫乃并没有再做出任何追赶的举动。



4



刚上完第三堂课的枣走出化学教室,顺手拿起手机来确认。绫乃并没有回传任何简讯给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侧着头感到疑惑不已。距离她传简讯向绫乃汇报受托调查之事的进度以来,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但是,至今却仍未收到任何的回复简讯。而绫乃寄来的最后一封简讯,则提到了永田已被送至医院,以及接下来他们打算回到学校等内容。如果绫乃肯老实地直接从永田家赶往学校,照理说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已抵达学校才对。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现在的她只能尽全力完成自己办得到的事。



绫乃与直人一离开学校之后,枣立刻传简讯给其他班级的朋友,请他们帮忙确认一下,看看自己的班上是否有人作过有关『YOMIZI』的梦。



但是,结果却连半个人也找不到,即便她再将调查范围扩大至一、三年级,结果依然相同,看来果然只有2年E班的学生作过那场恶梦。



进展较为不顺利的反而是针对「最先梦见『YOMIZI』梦境的究竟是谁?」一事所进行的调查。枣已经利用有限的时间问过班上所有同学,但是包括枣在内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是二、三天前才开始梦见那场恶梦,在时间方面毫无差异。只是,记不得自己究竟是从哪天开始梦到的同学也不少,因此枣实在很难想像是否有办法查出正确结果。



直到刚才上化学课时,她才从正巧坐在自己旁边的伊丹香奈口中,听到一项出人意料的情报。



「前天,我去保健室的时候啊……」



为了不让周遭其他同学听见,她刻意压低音量悄悄对枣说。



「有不经意地对担任保健老师的佐原提起那场恶梦,结果啊,老师居然回了我一句『上个星期,我也曾听你们班的某位同学提起同一场恶梦喔』。不过,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把那句话放在心上……」



既然是上个星期,就代表至少是发生在四、五天前的事,算是目前所打听到的最早的时间点。枣猜测那名同学八成就是第一个作那场恶梦的人,只要去向佐原老师打听一下消息,说不定就可以知道究竟是哪个同学。



枣决定去一趟保健室。



她此时正行经入口大厅,若没有其他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的话,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学生出入校舍。她打算从寂静无声的成排鞋柜旁边经过时,突然一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岸杜同学?」



慢条斯理换上室内鞋的直人,闻声拾起头往枣看去。



「啊……仓野……」



枣一眼便看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直人的表情比往常更显得郁郁寡欢——或者该说他似乎很难得地露出生气的模样。



「绫乃她怎么了吗?」



「……不知道,我把她丢在路旁。」



直人粗声粗气地回答。



直人与枣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说你把她丢在路旁,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就是我刚才跟她大吵了一架。」



或许是因为内心那把怒火未消的关系吧,只见直人展现出比往常还紧张的态度,与枣进行对谈。



「你们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吵架的呢?」



枣以平静的口吻询问直人。要说明清楚实在很难,因为在整个对话过程的前半段,他生气的对象并非绫乃,而是孝臣。然而搞到最后,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跟她大吵了一顿。



「我觉得她隐瞒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既不肯好好解释清楚,又喜欢随自己高兴地讲些有的没有的……我们因此而起了争执。」



直人一说出口,便发现这简直是孩子气到极点的理由。绫乃愿不愿意解释清楚,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大事——就像枣所采取的态度一样。



「为什么仓野你没获得解释,却一点也不会在意呢?」



「咦,你说什么?」



枣一脸狐疑地抬头望着直人。



「我的意思是说……刚刚绫乃拜托你替她调查一些事情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过『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这句话吗……?」



「哦……那个啊?」



哈哈哈……枣露出一抹有点难为情的笑容。



「虽然好像说了一句很了不起的话,但其实那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啦……」



「咦?」



「因为绫乃平常很难得开口请我帮忙,让我高兴了一下,因此就算没有得到她的解释,我也不会太在意啰罗。啊……不过,岸杜同学那时候因为我而说出『向仓野说明一下理由』这句话,也让我感到很开心喔。」



「啊……没什么啦,那只是……」



直人不由自主地栘开眼神。



「话说回来,其实我也很了解岸杜同学希望绫乃好好说明一下的心情啦!毕竟每次只要一碰到什么事情,绫乃总是习惯性地依赖岸杜同学的帮忙啊!」



这句话听得直人差点跪倒在地,枣一脸讶异地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吗?」



「拜托,她从来就没有依赖过我好不好……我保证这种事情绝对没发生过。」



不久前才被她用「既傻里傻气又不可靠」这句话狠狠挖苦了一顿,从自己还小的时候,就不断被她以这一类的恶毒字句攻击。



「可是,刚才她不是也选择和岸杜同学一起出去吗?我想绫乃心里一定很希望你跟她同行才对。」



直人回想起自己被她揪着衣襟,一路跑下楼梯的悲惨画面——那也能算是她「很依赖我」的表现吗?



「一起出去……应该说我硬被她拖着走还比较贴切吧……」



「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因为她把你当成好朋友看待吧?就常理而言,那根本是不符合常识的举动嘛!」



「真的是这样吗?不过……」



枣垂下了眼帘。从上面看去,那双细长的柳眉显得更抢眼了。



「看到你们像那样打成一片,反而让我有点羡慕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咦……?」



「没、没什么啦。抱歉,请忘掉我刚刚说的那句话吧!」



枣双颊没由来地染上一抹绋红,用力挥舞着双手。直人虽然搞不懂这种关系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地方,但更令他摸不着头绪的是她干吗一脸难为情的模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穿着运动服的男学生迎面跑来。从运动服的颜色来判断,应该是一年级的学弟,接下来八成是准备前往操场上体育课。在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与喧哗声从走廊呼啸而过的期间,两人暂时沉默不语。



「我一直觉得,绫乃原本应该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以前的她应该是个更为乖巧文静的女孩,我说的对不对?」



「呃……这个嘛……」



直人开始搜寻脑海中的记忆。绫乃在升上国小一年级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跟现在没啥两样,在学校也是个颇棘手的问题儿童,他还记得身为母亲的虹子时常被老师叫到学校去商谈。



至于更久之前——也就是自己刚认识绫乃的时候,她的确是给人一种若非有人找她说话,她只会闷不吭声、胆小怕生地坐在原地不动的印象。那究竟是因为她生性如此?还是由于第一次见面,所以感到紧张所致呢?当时的直人无法看出个所以然来。



「小时候的她,感觉确实比较乖巧一点……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嗯……昨天午休的时候,我们有稍微聊到了孩提时代的话题。绫乃以前似乎没有交过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所以,我猜她是不是在认识岸杜同学之后,才变得像现在这么活泼外向……」



「……可是,她隐瞒了我很多事情耶!」



「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枣斩钉截铁地说道。真的是这样吗?直人侧头想着。如果事情正如枣所说的那样,那她大可将所谓的「不得已的苦衷」说清楚讲明白啊。绫乃就是这样,每次都不肯干脆一点地把话讲完。就连刚才也是一样,她如果愿意把无法说明的理由讲清楚——不对,应该说只要她以一句『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来作交代,两人或许就不会起争执了吧。



「……咦,仓野,怎么了?」



只见枣突然在楼梯前面停下了脚步。



「啊……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我是来找佐原老师问一些事情的。」



枣指着保健室的门,此时从里面微微传出了音乐声。直人觉得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他不知道这首音乐的曲名,只知道是一首古老的外国乐曲。据说欣赏这一类的外国名曲,是保健老师佐原的最大兴趣。当然啦,她只会挑选没有学生在保健室里休息的时间,才会播放音乐好好地享受一番。



「佐原老师说不定知道我们班上第一个梦见『YOMIZI』的同学究竟是谁……岸杜同学,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当然。直人这么回答,于是枣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此时一个平稳的嗓音作出回应,直人与枣随即打开门走进了保健室。



「虽然最近时常看到岸杜同学,不过,跟仓野同学在保健室里聊天,这种感觉就真的是很新鲜了。」



佐原一边将装有红茶的杯子递给直人与枣、一边开口对他们说道。三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佐原的办公桌旁边。



「……因为我们平常总是在美术教室碰面,对吧?」



直人经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枣是美术社的成员,而佐原则是担任副顾问一职。



佐原老师据说已经年近三十,不过,或许是拜有张圆圆的娃娃脸以及一头短发所赐,以致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再加上她不仅待人十分温柔,又很擅于倾听,所以学生们时常来找她商量内心的烦恼。与一周固定来学校两趟的心理谘商师比较起来,她更受学生们的欢迎。



「话说回来,还真是一对稀奇的组合呢……你们两个都不用上下一堂课吗?」



直人不假思索地望着墙上的时钟,这才发现下一堂课也差不多快要开始了。



「下一堂课是自修时间。」



枣开口回答。



「哎呀,原来如此。」



佐原的眼角浮现数道细微的鱼尾纹。



「那么请你们留下来喝杯茶,想必也不成问题罗。这杯红茶会不会太浓呢?这是我第一次冲泡,所以还不太清楚该如何拿捏才好。」



「啊……喝起来还不错。」



直人这么回答。她明知道自己和枣是有话要说,才会来保健室拜访的,却又一副不打算提出「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呢?」这个问题的模样。看来她似乎是习惯先营造出一股让人比较容易开口的气氛,再静静等待前来拜访的学生主动说出自己的问题。



「我们之所以前来拜访,是想请教老师一个问题。」



枣直接切入主题,佐原则是一脸惊讶地猛眨双眼。



「什么,有事要问我?」



「我们班上的同学,最近都作了有关『YOMIZI』的梦……」



枣说出YOMIZI这个名字的瞬间,佐原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僵硬。怎么回事啊?直人在心里思忖着。



「我知道……这件事好像已经传遍了整个校园呢!」



她缓缓将茶杯举到嘴边,不过,动作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



「大概在一个星期之前,我们班应该有一位梦见『YOMIZI』的同学来保健室找过老师才对,能否请老师告诉我们这名同学是……」



「你们为什么要调查这名同学的身分?」



一阵冷硬的声音打断了枣的问话。



「因为……我们觉得或许能够藉此找出导致大家都作了同一场恶梦的原因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