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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结绳之怪(2 / 2)


「什么鬼,这家伙——!」



「这是结绳!是诅咒的产物!」躲在栅栏后的天娜喊道。



「本来,它是被称作式神或使魔之类的存在。它是为了绞杀目标而被创造和驱使的……也许过去,有人在这里对某人下了咒」



「此处残留的咒术,就是因为这家伙——!」



咻、咻咻、咻咻咻——月光下,影起舞。



穿梭于狂暴的绳索之间,抚子疾驰在凹凸不平的挖掘现场。



「结绳……绳……结绳……绳……」



它机械地连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如同画圆一般在空中游动。



红色的水引细工裹着夜风,结绳的巨躯开始急速下降。



「小心!它会藏在影子中!」



还没来得及回答天娜,抚子立刻吐出了火焰。



赤红的火焰灼烧着冬夜。遮挡于眼前的炽热,令结绳猛烈地摆动着鳍。



抚子仰视再次高高飞舞的巨躯,将锁链握于左侧。



「它怕火呢……」



「结绳……结绳……」



毫无抑扬的声音回响着。红色的巨躯将夜风卷起,翻腾着。



绞首的套索雨向着抚子倾泻而下。抚子用敏锐的目光观察着瞄准自己脖子的绳索群——以及正在下降的结绳的动作。



她挥动护法剑,将飞来的绳索斩开。绳索擦过她的脸颊和肩膀,留下擦伤。



抚子睁大红色的眼眸,计算着时机。



转眼间,结绳的高度迅速下降。红色的躯体内,黄色的内脏剧烈跳动着。



在其鼻尖触及地面的前一刻,抚子自左手垂下饿鬼道之锁链。



「——灰掌!」



随着一声轰鸣,灰与火焰自地面卷起。



地面破裂,出现的灼热之手,抓住了将要躲进影子中的结绳。



「结……绳、绳绳、绳……」



没有抑扬的声音中混杂着噪音。大地轰鸣,结绳剧烈挣扎着。



然而,自地底伸出的手群决然没有放开那巨躯。



怪鱼卷起滚滚烟尘,抚子挡在它身前,深吸一口气。



劫火——骸皆焚尽的荼毗之焰染红了冬夜。



纤细的水引细工的躯体燃烧起来,然后粉碎。闪亮的眼球和脉动着金色的内脏——全都被涂上一层赤红的光芒。



抚子的眼睛闪烁着光辉,进一步增强了火势。



在她身后,站在栅栏后的天娜以扇掩嘴。



「……这个结绳,是怎么回事?」



◇◆◇



抚子将火焰收束,调整了一下呼吸。



「……没想到,还挺好对付。」



眼前的地面,被烧得漆黑一片。



几处烧剩的结绳的骨骼,就像是即将崩坏的黑色笼子。在尤其大的残骸之中,还残留着变成白色的块儿。



那是结绳的内脏,受水引细工特别保护的部位。内脏似乎相对耐火,没有被烧成灰烬,只是变了色。它的外观,正是——



「鮟鱇鱼肝……!」



抚子握紧双手,咽了咽口水。



一股芬香弥漫开来。那粘稠的质感,正是优质的肝脏会有的。



要是不尽快采取适当的处理措施,肝脏很快就会腐烂。妖怪的肉腐烂速度很快。



抚子正要迈出步子,突然回过头来。



「……格外安静呢,天娜。怎么了?」



「嗯……不,没什么大事。」



从栅栏背后走出来的天娜,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轻笑。



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呈现出异常明亮的色彩,映出结绳的残骸。



「总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怎么?这家伙不就是绞杀人类的妖怪吗?为了咒杀目标、而——」



说到这里,抚子脸色一变,捂住自己的嘴。



看来,天娜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她将扇子合上,抵在唇边,以一反常态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结绳的残骸。



「没错——也就是说,这家伙原本并非无差别袭击人类的妖怪。它是像丑时参拜那样,指名目标,通过支付相应代价来生成……」



天娜淡然道,那姿态甚有魔性存在般美丽。



淡淡的光线下,皮肤的白皙十分显眼,长长的睫毛在琥珀色的眼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听她声音的过程中,抚子的内心逐渐躁动起来。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它和大学的怪异无关,那到底——」



咻——声音响起。抚子眨了眨眼,注视着朝向结绳的右手。



手腕上,缠绕着一根红绳。



「——库库铃」



粗涩的声音震动着空气。早在抚子理解现状前,绳子便绷紧了。



「咕、呜……!」



右手被猛地拉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抚子险些失去平衡。



黑影迫近。闭合的扇子闪烁着光芒,击打在绷紧的红绳上。



「——【断(切断吧)】!」



在天娜的喊声划破黑暗的瞬间,绳子被切断了。



抚子迅速调整好姿势。她紧握人道之锁链,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看向黑暗。



「为什么……!」



视线前方,焦黑的水引细工向空中飘去。



它恢复成鲜艳的红色,重新编织成原来纤细的鱼形。



——不。并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



「变大了……!」



结绳的躯体膨胀得像一座小山。如同小型飞船的躯体翻腾着,猩红的怪鱼开始悠闲地在黑暗中游动。



「真麻烦……难道这家伙是能复活的妖怪吗?」



「不可能。刚才它应该就被击碎了……哦呀……」



天娜以扇掩嘴,注视着空中游曳的大鱼。



结绳的身体颤抖着。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绳子便如赤红的雨一样倾泻而下。面对瞄准自己脖子的绳索,抚子再次用护法剑——



——右腿,被绳子缠住了。



意料外的一击,令抚子措手不及。而对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系于右腿的绳子被用力一拽。



那是从栅栏的阴影中伸出的。



「这家伙——!」



抚子用力咂了咂嘴,立刻翻身。



它一边斩断右腿上的绳索,一边吐出火焰应对头顶袭来的绳索。火焰将所有的绳索化作灰烬,然后将结绳吞噬。



「——交扰了。」



「交扰是指什么?」



抚子的嘴边仍有火焰摇曳,她简短地问道。



「虽然只是推测……这个结绳已经被击碎过一次。而且还是被强大的无耶师,以诅咒返还的方式。也许,它的创造者因此死亡了。」



「……那么,为何它还存在着?」



如同燃烧的飞艇一般,结绳向下沉陷。



抚子看见,轰隆燃烧的巨躯从旁边再生出来。一切如原来——而且还是以比原来更强的形态,结绳编织而生。



「恐怕是受到了残留于此的结界的影响。」



天娜啪的一声合上扇子,迈出步子。她凝视着烧焦的大地,而非燔燃的天空,她一步一步走着,就像在确认土地的触感。



「也就是说——结绳的诅咒、诅咒返还的咒术、残存一半的结界。这三种咒术受施术者死亡的冲击交扰在一起……其结果便是这般光景。」



「也就是说,结绳与其他东西交缠在一起。」



抚子用力踩踏地面,猛地释放出人道之锁链。锁链在空中迅速变形,化作击星块命中了怪鱼的侧腹。



怪鱼被穿透一个大洞,焦黑的碎片四溅。然而,立刻又有新的绳子填补了大洞。



抚子咂舌,而天娜则是在某个位置跪于地面。



「正是如此。能在白天活动、无差别地诅咒人、无限复活——正是如此错乱的结绳。真是……唤醒了个麻烦的家伙啊。」



「……你在做什么?」



抚子瞥了眼频繁用手掌触及地面的天娜。



「我在解开诅咒。这附近恐怕埋藏着它的关键咒具。如果有罗盘或者式盘的话倒是会更轻松,没办法了啊——【显(显现吧)】!」



天娜用扇子击打地面的瞬间,地面闪过道道光芒。



抚子急忙躲开,而光线纵横驰骋。紧接着,整个挖掘现场的地面都开始发光。五彩缤纷的光纤交织成斜纹缎,美得令人心神荡漾。



「歪……」——不过,状况似乎并不太好。



天娜用广东话咒骂着什么,在肩上的包中摸出东西。



「……我是真不擅长应付咒术。」



放松了一下手指,抚子将目光转向天娜的后背。



「……交给我如何?」



「冇问题……!」



得到应允后,抚子蹬地背向而行。



就在这一瞬间,火焰自结绳的躯体上消失。



直至方才它仍如水引细工般纤细,而现在,它的体表生出了类似鱼鳞的纹理,变成了鱼形笼子的样貌。



抚子疾驰着,顺势挥出击星块。掷向天空的铁球,轻松地被鱼鳞弹开了。



「好硬……!」



抚子咂舌,而红绳像反击一样,接二连三从头顶打下来,袭向她。奔跑的少女被追赶着,其身后的石板像饼干一样粉碎。



抚子奋力一跃,落在附近教学楼的墙壁上。



她巧妙地操纵着锁链,凭借超人类的身体能力垂直爬上墙壁。



红绳紧随着她,在白墙上刻下裂痕。落于脚边的影子中,不断飞出红色的绳子,执着地瞄准着少女纤细的腿。



抚子将瞄准自己脚踝的绳索踢开,越过铁丝网驱身向屋顶而去。



「结绳……捆上……」



咻、咻咻、咻咻咻——伴随着破空声,红色的疾风迫近。



「人道——莲花摇篮!」



释放的锁链卷起漩涡,将抚子周围重重包围。锁链瞬间熔合,形成一个巨大莲花形状的圆形护壁。



红绳打在钢铁之莲的表面上,发出尖锐的声音,同时火花四溅。



结绳猛地张开大颚。从充斥于口腔的黑暗中,伸出数根红色而粗大的绳子。它们一个接一个缠绕在钢质花瓣上,朝着结绳拉了过去。



就在等待的怪鱼面前,钢铁莲花突然熔化。缠绕其上的绳子松了,解开了束缚。



抚子跃入空中,喷出火焰的奔流。



那焰流甚至炙烤着月光,涌入不设防地张开大颚的结绳体内。火柱自编织得严严实实的体表升起,怪鱼剧烈扭动着身体。



「结绳……结、结、绳、绳、绳……」



痛苦摆动的尾鳍在教学楼的侧面留下深深的痕迹,燃烧着的躯体在石板路上刻下裂痕。



抚子轻巧地落在地面上,注视着坠入火中的怪鱼。



「每次复活都会变强。就这一个月的变化来看,大概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强……真是个难对付的鮟鱇啊。」



——而另一边,天娜也在进行着作业。



光线上有几处插着金色的簪子。每根簪子的顶端都带有刻着九重圆的小盘与宝石。



天娜小心翼翼地在新的认定点上插入簪子。



然后,蓝色的光线变得缓和,从地面上消失。



「……好了,先触碰吧。」



天娜吐出一口气,用扇子快速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她将右手置于圆的内部,集中力量。随后,她的手一下子沉入地下。



「从感触上来说应该没那么深……就是这个吧。」



天娜将手拔了出来,手中握着脏兮兮的绳块。几乎变成赤褐色的绳索缠在一起,逐渐结合——正好形成了鱼的形状。



与此同时,光线也在移动。遍布于地面的光线,全部与绳块相连。



「好,抓住你的心脏了……」



这是,轰鸣声使空气为之震动。



天娜回过头,发现变得更加巨大的结绳的躯体正陷入一栋教学楼中。它压垮了砖墙,闪闪发光的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着。



一只眼睛燃烧着红色火焰的大蜈蚣正咬住它的侧腹。



不退转虫——由畜生道召唤而来的的它,将毒牙刺入了结绳腹部。



「……有点和大怪兽对战的感觉呢。」



「天娜!还没好吗?」



抚子手握畜生道之锁链,尖声问道。



天娜将鱼形的绳块横放在地面上。那赤褐色的绳块恐是沾染了什么人的血液,而天娜则是一个接一个地将金色簪子插入其中。



「日月火水木金土——罗睺并之计都星——」<注:罗睺和计都是古印度神话中的星君>



每当锋利的簪子插入地面,覆盖在地面上的光线便会随之晃动。它们一根接一根被切断,随风摇曳似的消失了。



结绳翻滚着,大颚一张一合。大蜈蚣咬住了它的脸部。



啌的一声响起,闪闪发光的眼球掉落于地面。



「天地万物纵流转,命理运道不曾乱——!」



天娜用最后一根簪子,刺穿了赤褐色之鱼的中心。



结绳的身体僵硬了。布工艺品般的鱼鳍痉挛着,黑烟开始从其体表的网状纹路冒出。



毒液低落,大蜈蚣将獠牙刺入它的气管。



寂静将领。四周唯有大蜈蚣咬断绳索的声音和铃声响起。



「这、这是……?」



天娜少见地发出呆滞的声音。



抚子也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逐渐变成破烂的结绳。



「——它正在再生。」



尽管已是冒起了黑烟,但大蜈蚣所咬断的绳索的部分正在再生。被毒液腐蚀的绳索飞快地重新编织。



"…………怎么回事?"



「怎么会……构成那个癫狂结绳的诅咒全部解开了!为什么——!」



说到这里,天娜睁开琥珀色的眼眸,屏住呼吸。



她的视线所及之处,乃是零落于地面的结绳的眼球。在电灯的照射下,眼球散发着金属般的光泽,其上有类似瞳孔的黑色凹槽。



为了压制结绳,大蜈蚣开始活动。地面的震动使眼球咕噜噜地滚动。



——咻……清冷的声音传来。



抚子注视着滚动的眼球。其金色的表面上,散布着隐约的复杂图纹。



「这个、铃铛……这个图纹,在哪里见过……?」



「——原来如此!抚子,结绳是——咕。」



天娜的呼喊在到一半时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抚子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被拽向空中的天娜。



「天娜!」



「嘎、咕……!」



天娜将手指陷入脖子中,喘息着。



她的头顶,有一个扁平的红影,大约有大型犬的大小——第二只结绳,从其鼻尖垂下红色的绳索。



「绳、结……」——粗涩的声音隐约想起。



「第二只吗!这——!」



抚子正欲驱身靠近,而天娜用颤抖的手制止了她。



睁大的琥珀色眼眸以令人窒息的尖锐,传达着某种信息。



天娜的脖颈被绳索勒住,她用手在示意着,栅栏那边——巨型结绳所在之处——清冷铃声响起的方向。



——刹那间,抚子理解了她的意思。



缠络于结绳的诅咒还有一处——即响铃藤之咒。



抚子没有犹豫,紧握畜生道之锁链,向天娜驱身而去。



「不退转虫——归还!」



大蜈蚣的身姿如同阳炎般波动,消失不见。



被释放出来的结绳,撞破教学楼腾空而起。抚子逆地响而行,已然摇动起畜生道之锁链。



「畜生道——火车召奔!」



炎轮在黑暗中闪烁,其后,伴随着高亢的笑声,新的兽跃出。



火车——地狱中摧残死者的猫灵。



乍一看,它像是两足行走的白猫。



它一只手握着九叉之鞭,乘骑于带有利刃的可怕车轮上。



火车发出刺耳的笑声,挥动鞭子。车轮轰鸣,开始奔袭。



阴影笼罩在它的头顶。结绳全身散发着黑烟,张开大颚追逐着火车。



抚子未看向这般光景,紧闭左眼疾行。



视线前方,小型结绳仍吊挂着天娜,漂浮在空中。天娜虽有微微挣扎,但她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唔啊——!」



抚子用力踩踏地面,以全身力量投掷饿鬼道之锁链。



六道锁链中最长的锁链,分毫不差的穿透了红绳。



天娜的脖颈被释放,她从空中坠下。几乎与此同时,抚子以惊人的脚力飞跃栅栏。



她设法在空中接住了坠落的女子。



——刹那间,某一事实,令抚子思绪灼热。



然而,由于天娜的剧烈咳嗽,她炽烈的意识回归于现实。



落地的抚子间不容发地仰向天空。



赤眸闪烁着。劫火灼烧着黑暗。小型怪鱼还没来得及逃脱,瞬间便被吞没。



抚子抱着天娜,呼出热气低语道。



「……去吧,火车!」



闭上的左眼——其眼脸之下,乃火车的视野。



它发出链锯般的嗡鸣,在石砖上刻下细微的火焰痕辙。火车如嘲笑着结绳的追击般潜游,正好来到藤棚下。



火车挥动着辫子,腾跃而起。在干枯地藤蔓与辉耀的铃铛前,车轮发出轰鸣。



「撕裂吧!」



藤蔓被撕裂成碎片,铃铛在燃烧中坠落。



紧接着——怪鱼的巨影四分五裂。



◇◆◇



鱼形的绳索冒着黑烟。



抚子看着坠向地面的结绳的巨影,吐了口气。



这时,抚子才想起自己还抱着天娜。抚子先是将她那比自己高挑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天娜……没事吧?」



天娜没有回答,颓然低着头,不规律地呼吸着。



莫不是失去意识了?抚子有些担心,捋了捋她凌乱的刘海。



「喂,天娜……」



一看到那张脸,抚子顿时失声。



琥珀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几缕头发,由于渗出的冷汗,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抚子像被弹开一般,松开了天娜的手。



天娜那从未见过——甚至是从未想象过的表情,令抚子感觉自己的脖颈好像被勒住了。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僵住了。



少顷,那琥珀色的眼眸有了焦点。天娜这才看见抚子的面庞。



「我……」



天娜的声音沙哑,低着头,她的肩膀颤抖着,深呼吸了好几次。



抚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两手彷徨。



「嗯,天娜……总之先去医院……」



「——真是倒霉的一天啊。」



听到这若无其事的声音,抚子睁大眼睛。



天娜抬起头,失去颜色的嘴唇重新挂上一丝笑意。



「好了——看起来,结绳已经彻底死了。」



在抚子出声前,天娜站了起来。她的身形有些不稳,看向漫起黑烟的结绳残骸。然后,她那白皙的手指指向烧焦的内脏。



「……没关系吗?不赶紧的话,你能吃的部分就要消失了哦。」



「天娜,但是……」



「我来清理现场。照这规模。不用点高明手段可掩盖不了——」



「——不必你这家伙来掩盖……」



一阵低吟般的女声传来、抚子睁开眼睛,握紧锁链扭头看去。



另一边,天娜深感不悦,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是你啊。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日子。」



「这是我的台词,夏天娜……你这女狐……」



随着尖锐的鞋跟声,一位女性出现在挖掘现场的出入口。



一头凌乱的灰发垂至肩膀。蓝色的眸子如冰片般锐利。眉间深深的皱纹,为那清冷的美颜增添了严肃感。



她戴着串有牙齿与珠玉的念珠,身着黑色机车服和灰色长大衣——打扮给人极强压迫感。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嘴部。



「祀厅的大水晶盘……显示在香车堂大学有灾祸的迹象……」



女子发出如同低吟的独特声音。其脸的下半部分被奇怪的面罩所遮盖。那外形如同兽下颚的面罩遮住了嘴巴,令女子的声音更为奇怪。



「而且,一部分有灵能的市民多少感知到这场骚动……」



灰发女子抱着胳膊,用冰一般的眼神注视着天娜。



「『有奇怪的地鸣声』甚至有人联系消防机关了……就算普通人无法感知怪异,但多少也有个限度……夏。为何不向我们报告……?」



「没有那个义务。此次事件是我个人承包的。」



天娜用异常平淡的声音回答女子。唇角虽有微微翘起,但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说到底,向祀厅报告怪异是『努力义务』,而非『义务』。倒不如说,多数人不会关心这种事。况且,祀厅会一一去确认无耶师的工作内容吗?不会吧?」<注:努力义务,即要求努力达成而非强制>



「可是……毕竟是这么大规模的破坏。」



灰发女子瞪着口若悬河的天娜,示意周围的情况。



校舍、石板路、藤棚——抚子十分尴尬,挪开了视线,不去看那惨状。



「就普通的无耶师而言,这已无法掩盖……而且,你处于与祀厅相关的立场……预料到会发生这等事情……你却什么都没有上报……」



「——你这废犬。这种事是能预测的吗?」



听到这好比枪声的叫骂,抚子不由得抖了抖肩膀。尽管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天娜一反常态的粗鲁话语仍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冲击。



天娜紧皱眉头,轻轻指向烧焦的绳块。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任何义务……还有,我不喜欢你们。」



灰发女子眯起蓝色的眼眸,吐出口气。



空气噼里啪啦——天娜与灰发女子之间,透明而带着敌意的火花迸溅。若是贸然插嘴,保不准就会被卷入这火花风暴中。



不过——抚子还是拿定主意,小声问天娜。



「……天娜。这个人是谁?」



「真神雪路。祀厅准一等仪式官,冠先生的部下,白羽的上司。」



天娜的解释异常淡漠。



这是,灰发女子——雪路,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看着抚子。她瞪大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缩着脖子的抚子。



「…………传闻中的……狱门之子吗?」



「……我叫狱门抚子哦。」



雪路揉搓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抚子。



被从头到脚默默观察,抚子是不自在起来,皱起眉头。



「怎么——?」「为什么会带这种人来……?」



面对明显带着困惑声音和眼神,抚子闭上了嘴。



雪路不停揉着下巴,想继续说些什么。



然而,一道轻快的声音响彻这冰冷的空气。



「——天地神明森罗万象……让大家久等了!本年度最可爱的仪式官,四月一日白羽,不负众望堂堂登场——!」



「傻瓜……已经结束了……现在得收拾了……你也来帮忙……」



「唉,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修复工作!」



不像精神正常的白羽自报姓名闯了进来,听到白羽那冰冷的话语惊跳起来。放眼看去,她的手里拿着梓弓,身着胸甲,肩上背着箭袋。



雪路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慢慢转身。



「……现场的修复工作就交由祀厅执行……夏,我之后再来找你问话……」



「我拒绝。」



天娜扭过脸去。



雪路恨恨地瞪着她,最后又瞥了眼抚子。那如同冰冻湖面地蓝色眼眸,斥着一丝怜悯的色彩。



她到底想要表明什么——还没来得及问,雪路便已转过身去。



「…………告辞。」



「啊,雪前辈在耍帅!前辈在耍——痛痛!职权骚扰!反对暴力!」



两位仪式官闹腾着离开了。抚子目送着她们,然后将视线转向天娜。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都是些令人不快的家伙。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天娜快步走了起来,似乎想要马上离开这里。



抚子深深叹了口气,迈出脚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她望向天娜远去的背影,比自己高佻,充满着女性魅力。



然后——抚子盯着自己的双手。



◇◆◇



在这附近,仪式官们来回忙碌。



抚子看到一位穿着工作服,抱着标有『蜃景石灰』袋子的仪式官。



他正将洁白的本末撒在被破坏的石板上。天娜告诉过她,只需将水洒于其上,施加特殊的咒语,就能将石板恢复原状。



在另一处,她又看到一位仪式官正安装一个奇怪的投光灯。



类似曙光的蓝色光芒从中投射出,在黑暗中摇晃着。抚子推测,那大概是一种障眼法。



「……这样一来,全都会变得不存在吗?」



「嗯……在『合乎情理』这方面,还是祀厅最为顶尖。毕竟是政府机关。在各方面都能抹除掉……嘛,所以祀厅才会派人去给无耶师擦屁股。」



乍一看,天娜似乎完全恢复了精神。



但是,她那亮丽的黑发有些凌乱,光彩照人的娇颜也比平时显得憔悴。



最令人注意的,则是白皙脖颈上清晰可见的紫红色勒痕。



抚子盯着那勒痕,紧握自己的上臂。



不久后,两人从大学的正门走出。电灯一闪一闪,照亮黑暗,天娜则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着沉默不语的抚子露出轻笑。



「好了……我得送你回去了。」



「……我一个人也能回去。而且,你最好去医院看看。」



「不必挂念。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要紧——」



「——别再跟怪异扯上关系了。」



抚子尽可能用冷淡的语气说道。



但,天娜的轻笑并未变化。她眨着琥珀色的眸子,歪了歪头。



「……怎么了,突然间?」



「刚才,你很害怕吧。」



那时的天娜,完全是一副憔悴的表情。虽然她似乎想要掩饰,但那表情难以草草忘记。



尽管表现自若,但天娜到底是个人类。



较抚子而言,更为普通的人类。



「那是……」



「今后还会发生这类事。面临死亡的情况不在少数。如果你不想遇到这种事,就不要再做收集怪异的蠢事了。」



抚子不理会难得说不出话的阿天娜,垂下了赤眸。



紧紧握住自己上臂的手掌,还清晰残留着抱住天娜时的触感。



柔软,而温暖。她的身子好比柳枝般婀娜。



而且——比抚子想象的要纤细得多。



「……你不该和我再扯上关系了。」



拥入那般温暖时,抚子本能地感觉到。



自己能轻易毁掉这个生命——无需任何凶器。自己仅凭这双手,就能杀掉天娜。



自己终究是恶鬼之辈——她体会到这一点。



「……狱门乃灾祸之兆。」



从方才开始,便颤抖不止。



她无比害怕,她突然讨厌起自己的肉体——自己的本能。



抚子努力压抑着颤抖,背向天娜。



「喂,等等——」



「到此为止哦……你不该再和我扯上关系了。」



「——我不是叫你等等吗!」



被抓住手腕,正欲迈出脚步的抚子停下了脚步,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犹豫地回过头,发现天娜异常认真地注视着她。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甚。我必须收集怪异。无论你怎么想都没关系。今后也还请让我与你一起行动。」



「……我说你啊。和最开始说的就不一样啊——」



「——这样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突然,心脏猛地跳动,抚子瞪大赤眸。



天娜松开抚子的手,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背向电灯而立的她的眼睛,无比真挚地注视着抚子。



「停止寻找怪异的话……就无法与你相见了。那样就,怎么说呢……」



琥珀色的眼眸霎时游移,从井盖到月亮,再到电线杆——然后再次聚焦在抚子身上。珊瑚珠色的嘴唇颤抖着,犹犹豫豫编织出话语。



「我不想要这样……就是,那个……」



面对如此笨拙表露情感的天娜,抚子呆住了。



爆发般的心跳在她的身体中轰鸣。抚子的脑海中,回响着天娜的话语。



回想起来,此前的抚子生活在狭小而封闭的世界中。能交流的对象少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还都是和桐比等有关的人。



白天在学校如幽灵般度过,夜晚则寻找猎物徘徊漫游。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从没有人对抚子这样说过。



迄今为止,从未人陪伴在她身边。



抚子垂下赤眸,将天娜的手拨开。然后,为了平息加速的心跳——为了压抑如暴风雨般的情绪,她深呼吸了好几次。



「…………真拿你没办法。」



抚子勉强压抑声音,直勾勾盯着天娜。她注视着那一反常态缺乏自信的琥珀色眼眸,生硬地继续道。



「我会陪着你……要是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的话,我的良心会受谴责的。」



「嗯,抚子!就是这样——」



天娜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笑了起来,展开黑檀扇。



而抚子则是稍稍移开了视线。



「——还有。」「还有?」



天娜一脸迷茫歪了歪头。



抚子注视着她略显天真地表情,心神不定地摸了摸脖颈。



「……就算与怪异无关,我也可以陪你。」



说罢,抚子像是要避开言语一般,转过身去。她那纤细的身体微微下沉。紧接着,抚子在天娜面前消失了。



天娜睁开眼睛,用展开的黑檀扇掩住嘴唇。恢复血色的嘴唇划过一道弧线。



「…………坦率是再好不过了。」



◇◆◇



抚子奔跑着。



就像一阵风——她在刺激的驱使下,奔跑在古都的黑暗之中。她轻易越过潺潺流动的鸭川,如击打兴奋的鼓点般用力踩踏地面。



她一口气跳上附近的房屋,在瓦屋顶与石板屋顶上疾驰。



淡淡的月光下,那赤红的瞳孔灿烂地闪烁着。



「嘻嘻……」——她小声笑了起来。



抚子嘴唇抽搐,朝忌火山一路狂奔。然后,在落至一座宏伟寺庙的瓦屋顶的瞬间,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或许是鬼性使然——狱门家之人的笑声总显得那么不详。



而少女的笑颜,则是如其名字由来的花一般可爱。那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红晕,赤眸闪烁着,抚子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啊……我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笑了一阵子后,抚子站在瓦屋顶的尖端。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满意足地环顾寂静的城镇。淡红的嘴唇依旧绽放着微笑。



夜风拂过。在清冷的夜风之中,抚子按住头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总感觉,心情很好呢。」



下弦月默默注视着,静静享受幸福的少女。







凌晨四点——香炉的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鸟笼、灯笼、青铜镜——在满是各种收藏品的房间里,天娜茫然地注视窗外。她的指尖不停触摸着脖颈。



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昏暗的窗外,隐约能听到鸭川的潺潺声。



『——你在听吗,天娜小姐?』



置于紫檀木桌上的手机中,传出冠的声音。



天娜睁开眼睛。手伸向瓷杯,喝了口兑了开水的酒。



「嗯……啊,我在听。大学里出现的那个结绳——」



『……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呃,这样啊。那就是关于狱门抚子的事情了。她是个相当普通的孩子。虽然有些冷淡,但现在的孩子们都这样——」



『……这我刚才也听到过了。』



「……抱歉。方才谈的是什么?」



『询问你有关旧历年的安排。』



「……春节吗?还早着呢。要说的话,我打算什么都不做。」



旧历年——即春节,表示旧历中的正月,类似于日本的新年,是东亚各国中与亲人同庆的重要节日——



『……也就是说,你明年也不打算回老家了?』



「又问这个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从事文字工作的大学生可是很忙的。」



『但,你已经许久没有没有回你在横滨的老家了、家人们一定很担心你。至少在春节的时候回去一趟吧。』



「没人在意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承担。所以说,没人会说什么——」



『……你该和令堂好好交流一下。』



天娜停住了抚弄头发的手。对这份寂静,不知冠是怎么理解的,他的声调和语气缓和起来,就像在说给不懂事的孩子听。



『偶尔见个面,让她安心也好——』



「……事到如今,我才不会关心那个人。」



天娜将酒一饮而尽,走近紫檀木桌子。虽说是散发着丹桂奢香的酒,现在却莫名感到无味。



『……天娜小姐,你现在的处境的确很复杂。你无法相信任何人吧。但,至少你身边——『爸爸—……?』



突然间,一个孩童的声音插入电话中。



『哇……美纪!把你吵醒了吗……』



冠显得很是慌乱。



这种声音对这猛禽般的男人来说听罕见的。由于变得有趣起来。正要挂断电话的天娜停下了手。



『爸爸,还没睡吗—?』



『——美纪……!不可以打扰爸爸工作哦!』——妈妈也醒了过来。



『可是,爸爸在熬夜—!』



『我明白了,之后再聊……天娜小姐,可以吗「不行—!睡觉!」请等一下!天娜小姐,请不要笑!我能听见!』



「咳、咳咳……!看来,发生了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呢。」



天娜颤抖着肩膀,伸手去拿手机。



『慢着,天娜小姐!话还没说完——!』



「通话到此结束。快去休息吧,爸爸?」



天娜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塞满可疑物品的房间中,宁静再次降临。



「……『爸爸』么。」



她深深叹了口气,一头扎进靠墙的床上。东洋风的床为精致的华盖所覆,宛如一个小房间、



天娜迷茫地仰望这华盖上透珑的花纹,伸出左手。



葱白的指尖紧握,张开。随即,一颗蓝色的珠子在掌心滚动。虽与八裂岛府大厅所发现的类似,但这颗珠子上却纵横交错着裂痕。



「……就结绳而言,这已是极限了吗?」



天娜喃喃道,将蓝色的珠子在指尖转动。



「本来也是因诅咒而生、如同机械般的造物……嘛,无所谓了。小猫已被我牢牢驯服,期待下一个猎物吧。」



龟裂的佛青之间,盘旋着金色的光芒。凝视着那好比宇宙的光景,天娜的嘴角微微挑起。



「……真是个可爱的猫咪啊。虽然没有狗那般顺从,但光凭一顿饭就这么——」



寂静降临。妖艳的微笑从珊瑚珠色的嘴唇上消失。



天娜面无表情,如同能面一般,她伸手触碰自己的脖颈。那里仍留有被结绳勒住的勒痕。<注:能面,即能乐用的面具>



「——这么、高兴。不是因为快感、或是财宝,仅仅是一份稻荷寿司……」



记起那个暗下欢喜的少女的面庞,天娜触摸着隐隐作痛的脖颈。



回想起来,抚子时有做出同样的动作。思考时抚摸脖颈上的疤痕,焦躁时挠搔脖颈上的疤痕。



待在抚子身边,都记住了她如此习惯。



——或许,离得太近了。



「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谎言呢……」



突然,天娜猛地捂住嘴巴。并非来自肉体——不过,这只能用『痛楚』形容的感觉渐渐刺痛着她的心脏。



『这样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这句话,本应是为留住抚子的权宜之计,而不知为何,在说出后它却在天娜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然后,她回忆起抚子临别时的模样。澄澈的赤红眼眸中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而自己,对着那双澄澈的眼睛,说出了谎言——但。



「————真的,是谎言吗?」



苍蓝色的珠子从指间掉落。它滚落至地板上,在这薄暗之中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谎言、谎言、谎言……何为谎言,何为真实?到底什么是真物,什么是伪物……?确切的事物又在何处……?我啊……我、到底……」



在那呓语般问话的最后,天娜发出如走失孩童般的轻声。



『我等生来厌恶谎言。』——她想起那个阴郁男子的目光。



「已经,搞不懂了……」



天娜的身体蜷缩如胎儿。



她抱着肩膀,指尖陷入,不顾疼痛。就像害怕自己的肉体会瞬间消失一样用力——用力陷入。



然后,在封闭于黑暗的华盖之下,女子发出颤抖的叹息。



「我的一切,不过须臾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