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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夏 夏天的初生啼哭声(2 / 2)




所以当冬子一瞬间露出惊讶表情,但随即又温柔地对我微笑时,我根本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没关系啦,你别放在心上。那不是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结束通话后,我毫无理由地站到窗边,隔着纱窗望向外面。我试着思考冬子的态度为何如此诡异,但一点头绪都没有。为什么她必须像那样子隔开我呢?虽然刚才我硬是跟她道了歉,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就会觉得道歉也没意义,令人相当焦躁。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把OK绷贴在跟伤口完全不同的地方一样。



但是,如果为了把它贴对而试图寻找正确的伤口,恐怕只会让冬子的伤口扩大吧。



冬子为什么是冬子呢?睽违七年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但我把这个像在模仿茱丽叶口吻的问题扔到纱窗外,拉上了缺乏润滑的窗帘。







「…冬子的生日礼物要挑什么比较好?」



我在隔周的周末走进了位于福冈市内的某间旅行社。站在明亮柜台内侧的女性员工听了我的问题后,就突然发疯似地提高声音并瞪着我。她穿着背心和衬衫,脖子上还绑了一个蓝色的大蝴蝶结,胸前别着印有很常见的姓氏的名牌,名字则是圣奈。圣奈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她在高中毕业后就进入私立大学攻读国际政治,然后在旅行社就职。她被旅行社派任到自己的家乡,现在在福冈市内的服务据点工作。她在这间旅行社已经待两年了,除了负责实体据点的柜台接待外,还会担任旅行团领队的样子。



以上叙述有一大半都是冬子告诉我的。她和圣奈在高中毕业后并没有断了联系,仍旧保持密切来往。



「虽然冬子说相信我挑礼物的品味,但我完全不知道该送什么她才会髙兴,所以想需问看同性友人的意见。」



我和圣奈平常并没有特别要好,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了。我请蓍挤出讨好的笑容,尽可能不让自己重要朋友的朋友留下坏印象,却是徒劳无功。



圣奈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肯放弃冬子吧?」



「我、我才没那个意思呢。是冬子自己跟我讨礼物的,不能怪我啊。」



她却一点也不相信我。她以跟七年前称我为跟踪狂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哪知道冬子想要什么东西啊,这种问题你还是自己想吧。」



有够冷淡。我不禁叹起气来。



我当然不是只为了问这种事情就特地跑来找正在上班的圣奈。主要目的是处理亚季提过双方家人见面的事情,是以客人身分来找圣奈商量。我在电话里跟亚季说的「可以帮上忙」就是指这件事。去年夏天我们召集待在家乡的同届同学,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同学会,当时圣奈本人告诉我,只要来拜托她,就可以用比较便宜的价格预约家族旅游的代办服务。好像是这样子就可以使用员工介绍优惠,圣奈也能赚取业绩,双方互惠的样子。



因为必须问清楚旅馆的所在地或住宿费等细节,我便来到圣奈工作的据点,呼叫她到柜台,告诉她我们打算一家五人在关西地区住一晚。结果圣奈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一张申请书,要我把代表者的个人资讯和住宿者的姓名等讯息填入正确的栏位内。据她所言,「只要决定好想住的旅馆或住宿方案后跟我联络,剩下的我会帮你处理好」,这我可以理解。



圣奈现在正一边看着我填好的申请书,一边把资料输进电脑里。我原本只是想稍微闲聊一下才提起冬子礼物的事,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冷淡,害我心情变得很差,但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静不下来地转着椅子,在店内四处张望。



当轻快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停止时,我正眺望着放在远处、国外蜜月旅行的宣传小册子。



「那个,不好意思——」



圣奈把申请书递给我开口道,我便转回来面向她。



「有地方漏填吗?」



「不是啦,我们公司规定可以优待的只有员工的朋友和其家族。否则到最后会变成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优待。」



一问才知道,要让朋友使用员工介绍优待的话'该名员工似乎必须跟公司具体解释自己和朋友是什么关系才行。虽然感觉比想像中还要麻烦,但如果优待对象是「朋友」的话,说得极端一点,要坚称当天在柜台第一次见到面的人是朋友也并非不可能——而且恐怕会有员工为了累积业绩而滥用这项制度,才采取这种防止措施吧。同样的,要让朋友的家人也享受优待的话,就得按照规定证明那是朋友的家人才行。



「那么,我填的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看了圣奈一眼,她便以指尖在申请书里亚季的名字上咚咚敲了两下。



「只有这位亚季小姐的姓氏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因为她已经要结婚了。她打算在最近先入籍【注2】,等到春天的时候再举行婚礼。」既然身为妙龄女性,圣奈大概也跟一般人一样对结婚有所憧憬吧。



【注2】日本人将办理结婚登记称为入籍,女性在婚后多半会改姓夫姓。



她停顿片刻后,神情逐渐亮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真是恭喜了。」



「这样优待的事情就没有问题了吧?」



「嗯,没问题。刚才失礼了。」



圣奈敲打键盘的声音变得更有节奏了。输入工作告一段落后,她更把身体往后昂,靠在椅子上说:「哎呀,话说回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我们每半年就要算一次业绩,压力有够大的。毕竟我有时候得负责当领队,也不能一直拉客人累积业绩。」



「我才要感谢你给我们优待呢。」



我一边回应她,一边想像圣奈当领队的样子。既然她那么擅长统领他人,当领队的时候肯定也能完美地发挥这项能力。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对她问道:「你也会当国外旅游团的领队吗?」



正如刚才我看到的宣传小册子所示,圣奈任职的旅行社的业务范围很广泛,遍及国内外。



圣奈点点头,答道:「我反而是跑国外团比较多喔。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曾经去澳洲语言交换半年,勉强还算会讲英语。」



我有种被说中要害的感觉。她虽然不是专攻外语,却也以相当明确的形式在工作上活用英语。冬子听到她的话后会不会有什么感触呢?



圣奈当然不可能察觉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她接着说道:「我每跑一次国外团就要花上一周的时间,对吧?业绩可能无法达成目标的时候-就算去国外也开心不起来。今年三月的时候'也是冬子找我们处理家族旅行的事情才勉强达成业绩的,那时真的很感谢她呢。「



这么说来,冬子也跟我说过家族旅行的事情。原来如此,她也是拜托圣奈帮忙拟定旅行计划的啊。虽然冬子因为那次旅行的关系,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更加忧愁烦闷,但圣奈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把冬子跟我说的旅行的事情稍微改编之后告诉了圣奈。



「冬子真的很替她的家人着想呢。她还高兴地跟我说,旅行能够成行真是太好了。因为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能好好享受没有外人的旅行。」



「怎么这么说呢,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把这当成是最后,而是希望之后还能尽量常和家人出去旅行。」



「不是啦,她说的最后应该是指姐夫和姐姐的小孩没有一起参加的旅行吧。换句话说,今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像那样只有一家五人……也就是只有努伯父、胜子伯母、由梨绘小姐、萌萌香小姐和冬子五个人一起旅行了。」



「你说错了喔。」我一开始以为圣奈是在顽固地坚持「冬子家以后不会再一起旅行是错的」,所以听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时我相当惊讶。



「你说错名字了。夏树你刚才说的冬子家人的名字是错的。」



「什么?」



不可能,那些名字的确都是冬子亲口告诉我的。



圣奈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后方的柜子,拿着一张放在资料夹里的纸走了回来。



「其实照理来说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不过,你们都那么熟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圣奈这么说着,给我偷看了一张我刚才写过的申请书。但上面填的内容和我写的不一样,是用我见过的冬子笔迹所写下的家人姓名。——圣奈的纠正没错。我记得的名字与冬子填写的名字有出入。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只是我记错了而已吗?但这又不可能……



刹那间,我感受到有如烟火在空中绽放的冲击,脑中灵光一闪。所以我才能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圣奈露出傻笑。



「真的耶。不过,一般来说的确是不会像我这样如数家珍地把朋友家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啦。」



「除非你从以前就是冬子的跟踪狂。」



圣奈收起冬子所写的申请书,拿了几本印有关西地区的推荐旅馆的宣传小册子,在柜台桌上咚咚敲几下、整理好后交给我。



「这我七年前就否认过了,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是什么跟踪狂……」



「七年前?我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



「你忘记了吗算了,不重要。总而言之,预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之后会再联络你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拿着宣传小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当我正想离开柜台时,圣奈大声叫住了我。



「啊,夏树,等一下!」我转过头,看到她竖起手肘靠在柜台上,手掌托住下巴,抬头望着我。



「虽然我不太清楚冬子想要什么……」



这似乎是在说生日礼物的事情。结果她直接了当地对期待听到建议的我说:「但如果对象是你,我想与其送东西,不如给她个体验或许会比较好喔?」



当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发现冬子登入了epics。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定要上线,所以她应该只是在自己家里悠哉地度过周末夜晚吧。我鼓起勇气按下视讯通话的按钮,她马上就接了起来。



「夏树?」



穿着跟前阵子视讯时差不多的衣服,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我。内建摄影机和麦克风的电脑实在很方便,就算突然有人找上门,也不用特别准备就能应对。



「突然联络你真是抱歉,我想为上次的事情再好好跟你道一次歉。」



「你指的是什么事?」她这么问我,应该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摸不着头绪吧。



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如果我知道冬子家里的情况的话,上次就不会那么随便地表示好奇了。」



听到这句话她似乎就明白了。她低头缩起下巴,抬眼看着我。



「难道你察觉到什么了?」



我点点头,把白天在我脑里绽放的高空烟火的真面目缓缓地告诉了萤幕另一头的她。



「冬子的母亲……胜子伯母在生下冬子后就过世了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冬子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但我并未在其中发现负面情感。看样子她似乎并非不想提起这件事,或是无论如何都想隐瞒起来。这让我暂且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偶然啦。其实我今天中午和圣奈见面了。」



「圣奈?」



「嗯,当时我们聊到了冬子,我就顺着话题偶然说出了我记得的冬子家人的名字。结果圣奈告诉我,我说错了。」



当时圣奈拿给我看的申请书中,只有母亲的名字和我的记忆相违。也就是说,写在冬子母亲那一栏的名字并不是「胜子」。



这项事实几乎等于是冬子名字由来之谜的解答,所以我看了圣奈拿给我看的纸有点像在作弊,不过,就算线索只有圣奈说的那句「名字是错的」,我也迟早会推论出正确答案吧。首先,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冬子的两个姐姐应该是不会改名字的,而且前阵子我跟冬子视讯通话的时候,冬子也提起了两个姐姐的名字。再来,虽然父母的名字有可能因为再婚等情况改变,但从冬子的一连串发言来看,她的父亲从替她取名时到现在都一直是一名译者,在这期间换成别人的可能性很低。



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冬子在七年前KISETSU的时候『努』称为「爸爸」、把胜子伯母称为「母亲」。相反地,她前阵子和我视讯通话时,却在爸爸妈妈一起度过的时间里这句话里用了「妈妈」的称呼。由于这两件事的,我无法就此判断她所指的是不同人。但是,如果把圣奈纠正我名字说错的事情考虑进去,就可以推论出除了冬子所说的「母亲」,也就是胜子伯母之外,还另有一名「妈妈」了吧。



「既然如此,要从那里联想到冬子的母亲或许在生下你之后没多久就过世,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冬子你的名字没有遵照前面两个姐姐的命名规则,而是取用双亲的名字——特别是母亲的名字来命名,是由于你的母亲过世了的关系。」



不过,给了我推论出正确答案的契机的圣奈本人,却忘了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连同她叫我跟踪狂的事情在内。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冬子在申请书上所填的母亲姓名跟先前听过的不一样。



「哎……竟然只因为母亲的名字不一样就能够推论出这么多事情……虽然夏树你说KISETSU的诀窍是要随持保持观察者的心态,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就算能够观察到那些线索,还是会觉得要借此进一步推论下去很困难呢。」这次冬子并非出题者,只是我独自阐明了看起来像是谜题的情况而已。但冬子却说得彷佛自己认输了一样。



「夏树你说对了,我的母亲胜子在二十四年前生下我的时候就过世了。为了留下胜子曾活在世上并与爸爸相爱的证明,才会替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夏树,你真的很厉害耶。」



她双手伸到胸前,轻轻地对我拍手。我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之前我说这件事很奇妙的时候,你要打断我呢?」



虽然我并不知道详情,还是改不了随便把过世的人视为有趣对象的事实。我原本以为冬子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不高兴,但看冬子今天的反应,她似乎并未对此感到厌恶。所以我无法理解她之前为什么会态度大变。



「因为……」她回答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悲伤。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吧?亲生母亲在生下自己的时候死掉这种事。夏树听了一定也会不知道怎么回应吧?但我又不喜欢别人因为这样就觉得我很可怜之类的。」



「很可怜?」



「很多人听我说了实情后都会出现这种反应啊。他们会用既像怜悯又像同情的眼神看我。但是不用说也知道,我完全不记得任何有关母亲的事情。而且自我懂事以来,现在的妈妈就已经在我们家了。所以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从家族旅行的事情就可以感觉得出来,冬子理所当然地把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视为自己的家人,并且很敬慕她。虽然这样说或许对故人有点残忍,但冬子也跟许多人一样,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切身感觉到自己只有一个「妈妈」。



老实说,在冬子坦白之前,我也无意识地对她怀有同情之心。觉得自己彷佛看见了由一对生与死交错的瞬间所造成的悲剧,正重重压在冬子双肩上的幻觉。我们认识的时间长达八年,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冬子。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知道更多冬子的事情。



「能请你把你家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提出请求后,冬子脸上浮现了看起来好像害羞,又似乎有点高兴的笑容。接着,她以压抑着情感的声音淡然地叙述了起来。



「姐姐她们好像还记得我母亲胜子的事情。毕竟胜子过世的时候最大的由梨绘姐姐已经八岁了二这也是理所当然。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但怀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胎了,大家都不是很担心……结果胜子却在生下我的同时过世了,留下年幼的三姐妹,爸爸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当然会不知道怎么办。自己都已经悲痛欲绝了,还得照顾包括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在内的三个女儿,而且因为要赚取生活费,也不能就此辞去工作。艰苦的程度超乎想像。



而支持当时的父亲撑下去的便是现在的「妈妈」……冬子如此说道。



「爸爸和妈妈原本是高中同学,毕业之后还是一直保持联络的样子。在爸爸的眼里,妈妈似乎只是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妈妈却一直都对爸爸有好感。即使两人已经毕业好多年,而且对方还结婚有小孩了。」



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叙述……但我决定现在先忘了这件事。



「妈妈在母亲过世时还是单身,也因认识胜子而参加丧礼。她在丧礼上见到走投无路的爸爸,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所以跟不请自来的妻子一样跑到我们家,对爸爸说女儿就交给她来照顾。听起来很夸张,对吧?简直就像在演连续剧。」冬子脸上的表情跟苦笑差不多。原来如此,看样子我的心并没有单纯到会把这段叙述自然而然地归类于美谈之一,难免会联想到趁着爱慕的人走投无路时取而代之的情况……但冬子的妈妈并不是会做这种打算的人。



「当然了,妈妈也有自己的工作,并不是马上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但姐姐她们虽然年纪还小,也体认到自己不能给爸爸添麻烦,好像很快地就愿意亲近妈妈了。在我懂事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搬到我们家住了,但据说当时还没有跟爸爸入籍。而且好像是因为妈妈觉得对过世的胜子过意不去才一直拒绝这件事的。」



「过意不去?」



妈妈年轻的时候似乎被医院的医生说体质很难受孕,所以一想到自己能体验养育小孩的感觉,又能和以前就抱有好感的爸爸一起生活,就觉得自己好像在代替过世的胜子享受幸福,不由得愧疚起来。真是有够笨的,妈妈明明也吃了很多苦,足以和那些幸福相抵啊。」



听到冬子用一句「真是有够笨」来否定她妈妈的想法,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她们母女的关系有多紧密。如果把对方当外人的话应该不会说那种话吧。



正因为冬子很普通地把她当成母亲看待,也很普通地觉得自己给她造成了困扰,刚才那样的台词才会随意地脱口而出。



「最后妈妈是在我五岁的时候被希望两人结婚的女儿说服才答应入籍的。从那之后,虽然我们偶尔还是会吵架,但一家五口一直都相处得很好……这样你懂了吧?我根本一点都不可怜。但我只要说起这件事,听我说话的人往往会说出同情我的话,然后泪眼汪汪地要我把事情告诉他们。这时我就会忍不住觉得,没有跟着难过哭泣的我是不是很无情呢?」



最后,冬子补上一句「所以我不是很想谈这件事」,低下了头。



「抱歉,我好像强迫你把不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我低头道歉后,冬子摇了摇头。



「没关系啦。仔细想想,夏树你其实也没有觉得我很可怜嘛。」那倒是太看得起我了。她似乎也没有因为认识了八年就很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当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回应时,冬子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以比较高亢的声音说道:



「哎,连在这里也要聊家里的事情啊……不过,因为至今受了家人不少照顾,我真觉得从今以后必须认真努力回报他们才行。」



回报吗——我的家庭也没有什么不和的情况,就这方面来说,我算是活得很幸福。但就跟水或空气一样,不太有机会去感受这些身旁的事物有多么值得珍惜。现在的我有能力给予家人回报吗?



「冬子你觉得要用什么方式回报才好呢?」



我好奇地问道。冬子摸着下巴对我说:「结婚之类的?」



一听到这个答案,说我不觉得扫兴是假的。只要我结婚,就可以报恩了吗?当然了,与其说冬子的回答是她自己的想法,倒不如说她只是在引用一般人的论点,她接下来又说:



「对父母而言,看到女儿结婚应该还是比不结婚来得放心吧,我是这么想的啦。不过,最好的回报,或许还是让自己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吧,连这种要或不要的选择也包含在内。」



「毫无遗憾的人生……」



话题变得有些抽象,我忍不住支支吾吾了起来。



冬子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以极其自然的口气说道:「因为不管是钱、教养、教育还是亲情,只要觉得对家人而言是必要的,大致上都会提供才对……或多或少、够或不够的问题暂且不提,至少大家都有试着提供吧?但我认为在这之中唯一一项绝对无法提供的东西,就是个人主观的幸福。而若是当事人无法获得这种幸福,那不管旁人给他再多其他东西都没有意义……不,事实上是有意义的。但是,至少给予的人会忍不住觉得那是没有意义的吧。」



举例来说,当家人身上发生什么悲剧时,人们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却还是可能会责备自己,心想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办法防止悲剧发生,或是如果再多做些什么就可以改变情况……就算不是家人大概也是如此。但是,只要跟对方相处的时间越长、对方与自己的人生越有关联,人就会不惜去追溯源头,想要确认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吧。就算在悲剧发生前的人生确实存在,而且充满了幸福,但在悲剧来临的瞬间,人也有可能会产生错觉,认为自己给予对方的一切全是错误的吧。



所以,要掌握个人主观的幸福,证明对方给予的东西是对的,才能回报家人。这就是冬子的主张。



我听到之后愣住了。我完全没想到冬子会对所谓的家人思考得如此深入。虽然或许是倒果为因,但总觉得这果然跟她母亲过世有关系。即便她可能因为没有亲生母亲的回忆,不会直接受到影响,但大概是看到双亲和两个姐姐,又或者是看到周遭想同情她的人的反应,以及听到和自己相反,与家人有血缘关系,却因此而吃了苦头的例子,才会开始思考这种事情的吧。还是说,不曾思考这些事情的我其实活得太悠哉了,也对家人没有感恩之心呢?应该报恩的父候已经逼近,我要是再不认真地面对自己的人生,那根本也不用谈什么报恩了。



因为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非常恶劣的生物,我只好慌慌张张地阻止对话的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换句话说,冬子你认为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就等于个人主观的幸福吗?」



「嗯,大概就是那样吧……但很难做到呢。」



我在她吐出的叹息里察觉到一丝放弃。



「我啊,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想当译者而找爸爸商量过。结果爸爸听我说话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地开心。但是这也不能怪他,我等于是在告诉他,他的女儿很向往父亲的工作嘛。」



大概从那天开始,冬子的梦想就已经不只是她自己的,也成为父亲的梦想了。



「就算我放弃了梦想,爸爸也不会责怪我。但我一定会很后悔吧。我应该会一直很介意自己违背了爸爸的期待。虽然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也有可能身体就是不想动。目标有时会化为沉重的包袱,使人无法动弹。



我认为当人放弃一个梦想时,会有新的地平线从该处拓展开来。当事人应该是最清楚自己设下的目标有多少重量的,我没办法鼓励她坚持目标,也没办法反过来让她放下目标。谁也没有这种权利。



不过,如果对方想听到什么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而身为观察者的我,虽然只是隐隐约约,却察觉到冬子对我有什么期待了。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试着重新从小事做起呢?不要去做那些光想就发懒、很累人的事情,而是从就算在生活里多做一些,也不会造成你负担的事情开始。」我相信自己的感觉,鼓励了她。为了不让我的话成为她的负担,我谨慎地提出了建议。



如我所预料地,冬子点了点头。



「小事啊,我可以做什么呢?」



「对了,既然是翻译的话……阅读英国文学的原文你觉得怎么样?」



「这点子不错耶!既然都要读原文书了,还是选有趣的故事比较好。」



「那《罗密欧与茱丽叶》怎么样?」



我脑中想的当然是七年前圣奈在冬子的生日那天送给她的礼物。



「莎士比亚吗……虽然感觉有点难,但说不定会颇有收获呢。而且故事的剧情我早就知道了。」



「要不要顺便从中学习怎么谈恋爱啊?就当作是为了不要再碰上糟糕的男人。」



「真是的,夏树你很过分耶!还有,如果要看《罗密欧与茱丽叶》学习谈恋爱的话,那就真的只会遇上糟糕的事情了啦。」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喔,哈哈哈。」



(我们一起大笑了好一阵子。当笑声彷佛点着的手持烟火即将燃烧殆尽般停歇时,冬子在宛如余烟的笑声中趁虚而入,低声说了一句话。



「……夏树,对不起喔。」



我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借由理论,而是以直觉明白的。



她现在正打算放弃她的梦想。她已经累了,不想再继续坚持成为译者的目标,所以她才能够以开朗到不太自然的态度接受我的鼓励。



我慌了起来。是我刚才观察错误了吗?其实冬子并不想要我的鼓励……



不,不对。是我懦弱的鼓励并未动摇她疲倦的心。我不知道她对此有多少自觉,但她希望我能够使她的心恢复活力,我却无法回应她的这项期待。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再打动她的心了吧。当明白这件事时,我顿时觉得,我好像终于能接受自己是个相当低劣的生物的事实了。



「呐,冬子。」



在通话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我试着主动迎向刚才逃避的对话焦点。然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冬子的双眸,不是电脑萤幕,而是网路摄影机的镜头。



「我也会认真思考看看的。思考要怎么样才能毫无遗憾地活着。」



在那个瞬间,一股决心在我的胸中萌芽了。







转眼间,过了一个月,八月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六了。虽然现在的日夜气温依旧«高,但世人已经对离去的夏天挥手说再见,欢迎即将到来的秋天的气氛渐趋浓厚。对大部分人而言,夏天早已一触即逝了吧。但说不定有人连夏天开始这件事都还没有实际感受到。我这么想,聆听着靠在耳边的手机的来电等候音,过了十秒后,电话接通了。



「喂?夏树?」



听到冬子的声音,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抱歉,这么晚打给你。你现在在家吗?」



「嗯,我刚到家……夏树,你在外面吗?」



冬子大概是听到了从我旁边经过的汽车行驶声吧。



我简短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嗯。」



我现在正走在两旁是公寓或商店的小巷子里。周遭视野相当昏暗,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后了。



我在十字路口前停下时,突然有只猫从脚边经过。我顿时想起高中时曾和冬子一起走在类似的昏暗小巷里,有只猫跟现在一样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事情。当时她说自己不喜欢猫,相当害怕。我还记得自己那时心想,与其当个她不喜欢也不讨厌的普通人,还不如当一只被她讨厌的猫。



「好难得喔。怎么这么突然?」



冬子口中的好难得指的是我用电话联络她的事情。最近我们通话一定都是使用ipics。电话刚接通的时候声音还断断续续,后来讯号就逐渐稳定了。大概是冬子走到据说收讯比较好的玄关了吧。



「你之前说你家附近的烟火大会是今天,对吧?稍微看到了几眼吗?」我抵达目的地后,一边进行作业一边问道。



冬子很不甘心地回答:「不,最后还是没赶上。结果今年就这样错过烟火了。」都还没有感觉到开始,夏天就要结束了,冬子如此抱怨。



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对她说道:「那么,虽然晚了很久,但我要给你之前说好的生日礼物。你现在应该已经可以看到了。」



「咦?你的已经是指……」



「你看一下房间的窗户吧。」



我马上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冬子开始移动。手机的声音又变得断断续续的了。在讯号恢复畅通的一瞬间,我听到冬子发出了「这是什么?」的大喊。



我一边离开现场,一边对着手机轻声说道:「……是夏天喔。」



她的双眸现在应该正看着覆盖了整面窗户的巨大烟火才对。那是用色铅笔和黑色的,笔涂满整张图画纸后,在如夜空般漆黑的纸上刮出高空烟火的画。



冬子家的地址,我是透过请她告诉我生日贺卡的寄送资讯得知的。此外,我还,借由网路摄影机传来的影像看到窗外的景色,知道她的房间位于一楼,才想到这个计划。而且我也听她说过,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有公司的固定活动,大概九点才会回家。首先,我算准冬子回到家的时间打电话给她。由于收讯不好,她应该会移动到玄关,坐在通往房间的地方讲电话才对。这样一来她就会背对着窗户了。接着我再悄悄地靠近冬子房间的窗户,事先准备好、画着烟火的图画纸贴上去。然后只要直接叫冬子去看窗户就完成了。所以没有在冬子回家前就先贴好,是如果冬子一回到家就看到那服图画,肯定会觉得很可疑。所以无论如何都想选择以口头告诉冬子的方法。



「夏树——谢谢你。」



冬子隔着电话传来的声音相当明亮清澈。因此我知道她是真的很高兴收到这项或许连骗小孩的把戏也算不上的礼物。



但除了生日的祝贺之外,这份礼物还有别的意涵。一个月前,我没有回应她的期待、没有打动她的心,而我现在打算再挑战一次。



至于她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在听见她接下来说的话后,我知道了答案。



「我还是来读读看吧……《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原文书。」



对冬子而言,那张烟火的图画应该象征了她小时候与家人的回忆才对。既然如此,或许只要让冬子看到相同的东西,她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向往、理想的大人,并再次涌现想要成为那样的人的欲望。



这或许会变成一个残酷的打击,也可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但我还是想要替她打气,无论我的影响有多渺小。我非常希望她能够毫无遗憾地活着。



电话里的声音仍旧是断断续续的。突然间,冬子像是回过神来似地急急忙忙对着手机说道:「话说回来,夏树你应该就在附近吧?机会难得,见个面嘛。」



「不……我已经不在冬子你家附近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刚刚才把图画贴在窗户上而已吗?呐,你现在在哪里?至少让我看一下你的脸……」



这时,电话终于断讯了。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不久后,手机就响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是冬子,萤幕上却显示着亚季的名字。



我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按下通话键,随即听到了带有一丝责备的声音。



「你好慢喔,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抱歉,工作的电话不小心讲太久了。是很紧急的事情,才会在今天的这个时间打来。」



我说出捏造的借口后,便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因为这是双方家人见面的场合,你还是不要离席太久喔。我现在之所以待在冬子居住的大阪,是我把之前和亚季说的双方家人见面时间定在今天。对方家住在奈良,我们家则是在福冈,才会基于交通便利性选择在大阪会合。见面的会场和我们一家的住宿场所就选在从冬子家窗户也看得到的帝国饭店。会选择这里的最重要原因是当天可以在饭店欣赏烟火,但也要感谢圣奈利用候补等方式替我们找到了足够的空房间。当然了,这全都是我为了赠送礼物给冬子所做的安排,在规划时也很小心地不让人察觉。



「抱歉,我会赶紧回去的。」



我挂断电话,快步走向已经近在眼前的饭店。当我离开会场时,聚会的餐点都还没有吃完。现在参加者应该都已经填饱肚子,正在闲聊往事之类的吧。而且无论是谁都和睦地祝福即将要缔结连理的两人。



——噢,罗密欧啊,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出自莎士比亚笔下的这句台词意外地在此时闪过我脑海。



茱丽叶对着漆黑的夜晚说出这句话,是在哀叹罗密欧不是敌对的蒙特鸠家族成员,就能够和自己在一起。如果罗密欧不是罗密欧,而是其他家族的其他男人就好了。所以茱丽叶才会说出这句话,并吐露她为悲剧般恋爱所苦的心情。



那我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如果我不是我的话会怎样呢?如果我不是已经和她这么熟悉、深受她信赖,却一直无法获得她青睐的夏树,而是别的男人的话,是不是就能达成心愿,和最喜欢的人相爱呢……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停下脚步,一个人垂头丧气地站在路边。看到自己沉浸在无意义感伤情绪里的样子,我甚至感觉到愤怒。只不过是稍微打动了冬子的心而已,得意忘形也该有个限度。而且虽然从今年开始我的心好几次产生动摇,但我不是早就已经决定要和冬子维持朋友关系,不是吗?在许多年前、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再次迈开步伐,不到一分钟就抵达饭店了。我穿过豪华到令人眼花的大门,发现亚季就在大厅里。她似乎刚好想带我回聚餐会场,看到我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大概是对我从外面走进来这件事感到疑惑吧。



「抱歉,抱歉。大厅太安静了,实在是没办法集中精神讲电话。」我跑向亚季,笑着摆出手刀的手势向她道歉,然后就走到还想问些什么的她前方,急急忙忙地返回等待我的家人所坐的饭桌。双亲、姐姐和妹妹全都责备我不该离席那么久,但我和刚才一样用捏造的借口勉强应付过去了。



我一点也不愧疚。如果毫无遗憾地活着就是在报答家人的话,那我今天的确做到了。



冬子她一定能明白的。



那天我为什么会待在冬子居住的大阪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