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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2 / 2)


听了卯古歧的说明,阿榭碧也明白了那两人的态度。看到阿榭碧意志消沉的模样,卯古歧气呼呼地吊起眼角。



「没有这回事!」



就家世背景而言,四个人是对等的。



「譬如白珠的北家,这次来也是认真想夺取妃位喔。虽然北家过去入宫的人很少,但在山内可是武力最强的家族。要是白珠入宫的话,今后的政治版图一定会大翻转!」



卯古歧极力说服阿榭碧,告诉她选上太子妃的意义有多么重大。阿榭碧一旦入宫,东家一定能拥有绝大的权力。因此阿榭碧完全没必要小看自己,反而应该好好为东家着想,积极争取入宫的机会。



「一直以来,南家和西家太过嚣张跋扈,东家的公主好几次差点入宫,都是他们恶毒的手段阻挠……」



卯古歧说得咬牙切齿,几乎可以听到磨牙声。阿榭碧见状,吓得脸色有些苍白。这是自从她小时候独自出去赏花之后,首次看到卯古歧如此气愤。



卯古歧气得鼻孔喷气,吓得阿榭碧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但卯古歧逼近前来,继续说:



「总之!恕奴婢僭越,我真的对阿榭碧公主抱着很大的期待。在东国里,一定也有不少人屏气凝神,期待您能人宫当王妃。」



「哦……」阿榭碧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想要离开这个场面。卯古歧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双手用力往她肩头一抓,整张脸跟着凑过去。



「公主您不用担心!我卯古歧一定赴汤蹈火保护您!您绝对能赢得皇太子的宠爱!」



阿榭碧在心里嘀咕:「你要保护我是很好,可是在那之前,我可能就先被你杀死了。」



阿榭碧的肩膀被抓得痛死了。



翌晨。



阿榭碧昨晚太累了而提早上床就寝,却因兴奋过度迟迟难以入眠。她揉着惺忪睡眼,懒洋洋地起床,一早就被卯古歧骂个不停。



到川边净身完毕,回到春殿后,直接用早膳。



吃完煮豆稀饭配酱瓜的轻淡早餐,接下来要梳妆打扮。梳理头发、扑白粉、搽胭脂。阿榭碧的肤色不算黑,虽然没有白珠那么白,但沐浴过冷水,泛着樱红色的肌肤显得光滑细腻,惹人怜爱。白粉涂得太厚就显俗气,因此化妆也只是淡妆而已。



梳妆打扮完毕时,秋殿的使者来了,说是请阿榭碧公主过去参加一个简单的茶会,阿榭碧也答应了。



樱花宫里,连接各殿的走廊有「门」区隔着。从藤花殿通往春殿、夏殿的门称为「角徽门」,通往秋殿、冬殿的门称为「商羽门」。穿过这两扇门,便听到前方的秋殿传来热闹的笑声。卯古歧吩咐侍女先去通报,不久便收到「请直接进入秋殿」的禀报。



秋殿的建筑风格和春殿回然不同。春殿处处可以感受到木头的温暖,但秋殿的屋檐、圆柱、横梁等等全都涂上黑漆,而且幔帐和装饰用摆设的和服,全部以苏芳色统一,而刺绣的金花与家具上的种种金雕,无不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好华丽哦。」



「只是单纯品味很差啦。」



阿榭碧惊叹之余如此低喃,卯古歧随即低声回了一句。



确实,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是,以白壁为底映照出黑色、红色、金色的秋殿风格,确实显得相当讲究。若以品味很差来概括论断,多少显得偏颇。阿榭碧在侍女的带领下进入宫邸后,看到穿着美丽和服的侍女们,随意坐在格外鲜明的角落。一扇打开的枢门外,有着许多还长着硬芽的枫树。到了秋天枫叶转红时,所有的门都打开的话,想必美不胜收吧。



「欢迎啊,阿榭碧公主。请坐请坐。」



从上座招呼过来的是这间宫邸的主人——真赭薄。她穿着好几件重叠的苏芳薄样,姿态艳丽地倚着凭肘几。



「感谢您的邀请。」阿榭碧回礼后,环顾四下。白珠已经来了,但不见滨木绵的身影。不知道是没邀她来?还是被拒绝了?总之这次的聚会,滨木绵是缺席了。



从两人前面的火钵,和火钵中飘出来的馥郁香气看来,她们刚才可能在焚香。菊野察觉到阿榭碧的视线,笑眯眯地说:



「这还不到混合薰物那么夸张……只是真赭薄公主对冬殿公主的薰香有点兴趣。」(译注:薰香在奈良时代主要是宗教仪式上使用的香,到了平安时代,贵族们遵从家传的秘法制作薰香,变得乐于分享这种「混合薰物」。)



「因为我之前从没闻过这种香味。」



可能是丁香的味道太强了,真赭薄摇了摇扇子。对此,白珠身边的老侍女露出表面恭维、内心轻蔑的笑容。



「这也难怪您不知道,因为这是我们北家代代相传、以特殊秘法炼制的薰香哩。」



「这样啊?不过看起来很像黑方,大概猜得出是什么配方。」(译注:薰香名,香气是冬季结冰时的清香。)



真赭薄如此一说,老侍女霎时收起笑容,换成菊野得意洋洋哼笑两声,而旁边的真赭薄则是兴致全失般地离开火钵。



「我的薰香可是自己调的。」然后她还笑眯眯地问白珠:「你觉得如何呢?」



白珠被这么一问,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觉得,麝香有点太强……就整体来说,很像茉莉花的香气,但究竟是什么呢?」



「你还真懂啊。」真赭薄先是开心地夸奖她,接着说:「这是汀荆和黄双调制的。一定要用特定的比例调制,不然不会有如此甜郁的香气哟。」



听到这个,菊野炫耀般地补充说:



「这个汀荆啊,是从长在白水蛇背上的茨花采下来的。黄双则是用打从出生就只给予清水才能培育的鵺的双眼制成的。山内的三种珍贵薰香,奢侈地用了两种呢。」



接着更骄傲地补上一句:



「这些都是在西国采不到的东西。」



卯古歧在阿榭碧的身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真赭薄理应听不到这声叹气,却心情大好地回头看阿榭碧。



「那么,阿榭碧公主的薰香是什么香呢?」



「啊?」



之前只是心不在焉望着她们谈话的阿榭碧,顿时眨了眨双眼。她心想糟了,想要求助卯古歧,但为时已晚。她知道的薰香,只有卯古歧平常为她准备的东西。虽然没问过,但应该也不是什么东家秘传的珍贵薰香。



「那个……实在很抱歉,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这方面』指的是?」



「例如丁香、麝香……我没用过这么昂贵的东西,也没做过混合薰物。」



「你是在开玩笑吧?」真赭薄语气尖锐地说:「东家连买香的钱都没有啊?」



「恕我冒昧!」卯古歧受不了真赭薄轻蔑的眼光,不禁大声插嘴。「我家公主用的香,是承袭先代的制法精炼,具有相当历史渊源的香。因为平常就在使用,所以公主习以为常了。」



「可是,竟然没有做过混合薰物?」



「这就宫乌而言是异常的。」



秋殿的侍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阿榭碧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卯古歧的火气更大了。



「我家公主生来体弱多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侍女们面面相觑,眼神仿如在说:「就算这样也……」整个气氛变得难以言喻地僵,此时机灵地改变话题的是菊野。



「身体不好,一定是体内累积了不好的气。女儿节快到了,到时候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哦,是巳日之祓吧?」



这样阿榭碧就懂了。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或人偶节,是将身体的灾厄污秽转移到人偶上,再将人偶放入河川流走的节日。因此,阿榭碧早就亲自做好人偶,偷偷放在身上了。



看到阿榭碧的表情开朗起来,菊野也安心多了,于是进一步夸赞起自己的主子。



「真赭薄公主,很会做雏人偶哟!」



「哎呀,讨厌啦,菊野也真是的。」



真赭薄笑得一副所言甚是的模样。阿榭碧则是很高兴自己能加入谈话,不由得插嘴说:



「我也很会做哟,现在也带在身上呢。」



现在也带着?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但阿榭碧没注意到,只是飘飘然地从怀里取出造型朴素的小人偶。



「因为人偶可以替人消灾解厄,所以我经常带在身上,当作护身符……」



说到这里,有位侍女实在忍不住掩扇喷笑。犹如获得解放般,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出来,个个笑到捧腹,无法遏止。



阿榭碧一个人处于爆笑的漩涡中,惊愕地睁大眼睛。卯古歧则脸色苍白,低下头去。阿榭碧看她那副模样,知道被嘲笑的是自己。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着实一头雾水。



「那是山乌办的『形代流』用的人偶吧?」



半带讪笑说出此话的是冬殿的老侍女。



所谓「山乌」,相对于象征八咫乌贵族的「宫乌」,指的是穿着粗布衣服的庶民。听到山乌这个字眼,白珠顿时止住了笑,整个愣住了,转过脸去。但是,「山乌办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宫乌的女儿节,可不是那么低俗廉价的哟。」



真赭薄笑着说,然后用扇子指向自己的侍女。



「好吧,把我们的东西特别拿出来给她看吧。」



侍女收到指示后,不久便抱着某个东西回到席上。



轻轻放在阿榭碧面前的,是一尊大到可以用双手抱住的美丽人偶。



人偶的肌肤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非常光滑。身上穿的和服和真赭薄穿的一样,都是用苏芳染的赭红色绸缎做的。即便连指尖的精巧细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手艺高超的职人之手。



「这是三个月以前,我就亲手开始做的。」



真赭薄对这尊精致美丽的人偶感到骄傲,口气也愉快了起来。



「细小的零件则是早在一年前就委托人家做了。」



「和服的颜色,是真赭薄公主决定的哟。」



「真的,真赭薄公主的品味好高雅哦。」



侍女们也不掩骄傲之色,接二连三夸赞主子。白珠的侍女在一旁斜眼看着这一幕,嗤之以鼻地说:



「姑且不论这尊人偶是否精致美丽,但以宫乌来说,这很普通吧?如果各位不知道,我来告诉大家吧。『形代流』这种事,现在根本没人在做哟。」



对贵族而言,女儿节是祈愿家中女儿健康长大的节日。虽然将人偶放水流这个习俗没变,但现在人偶已经成为美丽的艺术品,美到令人舍不得当作「形代」,也就是代替人偶的主人放水流以消灾解厄。



「即使要代替公主,也不能是寒酸难看之物。每一家都是赌上自家威望,准备最好的人偶。」



如此做出来的人偶,让它坐在也是职人打造的豪华船上,由家臣之手放入河川流走。当然,之后会立刻收回,摆饰在房间里。但在河里流动的时候,有些人会专注眺望穿戴美丽的人偶,也就是宫乌的青年们。正值婚嫁年龄的公子们,将深闺的千金小姐姿态和美丽人偶重叠在一起,幻想着将来的伴侣。实际上,上巳节过后,美丽人偶的主人确实会收到不少情书。因此樱花宫的女儿节,是一年五大节日中(译注:五大节日为,人日节、女儿节、端午节、七夕、重阳节)唯一没有规定皇太子来访的节日。



另一方面,庶民人家的女儿平常就能和男子见面,因此不需要做工精致的美丽人偶,而会做阿榭碧拿的那种把脸画在木片上、用色纸简单做成和服的纸人偶。因此,宫乌的女儿节称为人偶节,不叫形代流。



卯古歧听了冬殿侍女这番说明,才首度明白这件事。



「我的天啊,居然连女儿节都不知道。」



在笑个不停的侍女当中,有人纳闷地这么说。



「她真的是东家的千金小姐吗?」



「居然没有做人偶给她。」



「会不会是被她父亲大人讨厌了?」



此时,真赭薄不晓得是维护阿榭碧还是怎样,半笑着说:



「不过,这种朴素的感觉,或许反而比较适合阿榭碧。即使对宫乌来说是粗俗之物,但对乡下来的人而言,或许反而太过高级呢。对吧?」



哈哈哈哈!顿时响起女人们高亢尖锐的笑声,久久不散。



在穿戴得璀璨夺目的美丽人偶旁,阿榭碧自己做的纸片人偶显得格外凄凉。



这些无情的冷嘲热讽,一句句深深刺进阿榭碧的心。当她低下头泫然欲泣时,突然听到匡啷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破了。



「抱歉,失礼了。」



一脸满不在乎说这句话的是白珠。仔细一瞧,白珠打翻了手边的茶器,正好撞上了火钵。



「这是真赭薄公主很喜欢的青鹭印茶器耶!」



「天啊!」



真赭薄责备地瞪了一眼尖叫的菊野,然后露出僵硬的笑容说:



「打破了也没办法。请别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真赭薄公主宽宏大量,一定会这么说。」



白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里面空气有点混浊,我要去外面透透气。」



白珠命令自己的侍女收拾容器碎片后,看向阿榭碧。



「阿榭碧公主,陪我出去透气好吗?」



「好……」



阿榭碧明白,白珠是在帮她解围。



不过,她应该不是故意打破茶器吧?但是,她确实化解了刚才的气氛。阿榭碧等不及把话说完,便追着白珠后面出去。



到了听不见真赭薄她们声音的渡殿上,白珠停下脚步。



「白珠公主,谢谢你叫我一起出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感激不尽。」



「你就别谢了。我并没有想帮你的意思。」



白珠依然背着阿榭碧,若无其事地说道。接下来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低喃道:



「不过,也是啦。但我不是要跟你讨人情才这么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接着她回头说:「能不能请侍女回避一下?」



站在阿榭碧后面的卯古歧,明显地摆出不情愿的样子。



「卯古歧?」



「知道了……那我就回避一下。」



卯古歧粗鲁冷淡地行了一礼,走过白珠身边,离开了这里。白珠确定自己的侍女也离开后,将脸凑近阿榭碧。



「我希望你能放弃入宫。」



「咦?」



阿榭碧睁大眼睛。



万万没想到,登殿第二天就有别家公主叫她退出。若白珠此话当真,这个请求也太自私了。阿榭碧霎时以为白珠在开玩笑,但白珠的眼神认真到令人畏惧。



「或许你会认为我突然在说什么疯话,但我和你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根据我所听到的,你的家人对这次登殿似乎不感兴趣,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白珠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没有任何准备就被丢到这种地方来,最犹豫迷惘的应该是你自己吧?我不认为东家期待你入宫。但我们北家和东家不同,北家将命运全赌在这次的登殿上。为了这件事,从我出生以前的好几代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我和你的心态与立场应该并不相同吧?」



阿榭碧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在东家祝贺她登殿的男仆们,以及昨晚卯古歧的表情。阿榭碧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可是,我也是受到大家期待的。



「我……」



「即使你没有入宫,东国的人也会原谅你的。但我就不同了。所以拜托你,请你放弃这次的入宫。」



就在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得喘不过气时,有个人影蓦地出现在白珠后面。



「——竟然说出如此自私的话啊,冬殿。」



这个丝毫不隐藏怒气的声音,来自阿榭碧爱慕的藤波宫。白珠脸上稍显惊讶之色,但是和藤波面对面时,完全看不出惊慌。



「我只是逗着她玩的,藤波公主殿下。」



「我听起来可不是这样。」



藤波用力翻动紫色的衣袂,反驳白珠。



「你要知道,你或许是开玩笑,但春殿若当真的话,就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若演变到这种地步,岂止是东国,连我都会与你为敌,这点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白珠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依然看不出心思的笑容,优雅地欠身走人。老侍女随即跟着离去。直到目送冬殿一行人快步走进秋殿之后,藤波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



「啊……真是的。姐姐,你不要吓我啦!我差点吓破胆耶!」



阿榭碧只是茫然看着吓得把双手贴在脸颊上的藤波。正当阿榭碧一头雾水之际,有人苦笑拍拍她的肩。



「是我去叫藤波公主来的。」



「卯古歧?」



白珠把卯古歧赶走后,她立刻去藤波那里讨救兵。能够介入四家公主密谈的人,确实只有藤波。



「刚好那时我也正想去找姐姐,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你刚才傻傻地回应了,万一后来发生问题,后果会不堪设想。」



「没错,公主殿下说的是。阿榭碧公主也不要再傻傻地把我支开了,您该不会答应冬殿公主了吧?」



阿榭碧连忙摇头否认,但心中依然耿耿于怀,总觉得白珠的认真依然回荡在空气中。刚才紧张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阴影。



「对了,藤波公主殿下,您找阿榭碧公主有事吗?」



听到卯古歧这句话,藤波露出欣喜之色。



「我想给姐姐看一样东西。」



「那么,我去跟秋殿讲一声吧。」卯古歧再度确认:「没问题吧?」阿榭碧二话不说点头了。不用回去秋殿是好事,想必卯古歧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卯古歧回去秋殿之际,藤波带阿榭碧去藤花殿。



「对了,藤波公主,您的随从怎么没来?」



总是跟在藤波身边的泷本不见了。藤波轻轻地吐舌,窃笑了两声。



「我是背着泷本来的,因为要给姐姐看的东西有点小麻烦。来,往这里来。」



藤波说完随即走去,阿榭碧紧跟在后,但不知道藤波要去哪里。藤波毫不迟疑,快速往藤花殿后面前进。



「等等我啊!」



藤波究竟要去哪里呢?阿榭碧也知道,藤花殿的后面就是宗家的居住区域,说得更白一点就是通往后宫。朝着错综复杂的走廊继续前进,到了目的地,藤波终于停下了脚步。



岩壁上镶了一扇大门。



藤波终于回头看阿榭碧,将食指竖在唇上,再从怀里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藤波轻轻地晃了晃钥匙后,将钥匙插进门扉,接着传来「喀嚓」的金属声,不久传出一声响亮的「喀锵」。



「打开了!」



往她的手看过去,一个比她手掌大、沉甸甸的锁被打开了,门栓也垂了下去。但这扇门既然是上锁的,就不是阿榭碧该进去的地方。当她正在犹豫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藤波的心情之际,藤波已经一溜烟走进那扇打开的门。



「藤、藤波公主!」



阿榭碧一惊之下大声叫唤,得到的回答却是低声的「小声点」。接着藤波战战兢兢抓起阿榭碧的手,硬是把她拉了进门。



「不要紧啦,别被发现就好了。」



藤波促狭地笑说,这里是宗家收纳宴会使用的器具的房间。



「这里很少人来,应该不会有人才对。」



反过来说,阿榭碧果然来到了禁止进入的地方。



「可、可是……」



阿榭碧万分犹豫,担心马上就会被骂。但藤波接下来说的话,使她闭上了嘴巴。



「其实,我想给你看的东西是长琴。」



长琴是一种只传给东家,以秘传的演奏法演奏的乐器。



藤波说,她以前在这里看到长琴就很好奇,所以一直想让阿榭碧看一看。但没有金乌的允许,这里的东西是严禁带出的。因此藤波施展苦肉计,偷偷借了钥匙,把阿榭碧本人带到这里来。



房里有点昏暗,朦胧的光线从许多镶嵌格子的小窗透进来。房间比想像中来得大,高高的天花板架设了很多结实的架子。阿榭碧觉得被吞噬在宽广无比的仓库里,只好默默地随着藤波走去。藤波的双眼绽放出期待的光芒,始终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宗家竟然有长琴,吓了我一大跳呢!我想这一定有什么缘由。可是到底是怎么样的乐器呢?我想姐姐一定知道。」



藤波想听听这个琴声,希望阿榭碧弹给她听。



「可是,明明有很多比我厉害的乐师……」



阿榭碧是个从小没有什么书籍可看的孩子,为了弥补这个不足,家里给了她很多乐器。其中,长琴更是已故母亲的拿手乐器。即便母亲的面容逐渐淡去,但以前母亲取代摇篮曲所弹奏的琴声,依然深深留在阿榭碧的心里。因此长大之后,阿榭碧特别喜欢长琴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有这层背景,所以能见到过去没看过的长琴,难免有些许兴奋涌上心头。



阿榭碧无法违抗藤波,纵使有些畏缩,也只好随着藤波在架子间来回走动。这里放了许多高档的陶瓷器与银制的装饰品,但就是没看到像乐器的东西。阿榭碧担心离开藤花殿太久,卯古歧可能会起疑,不由得忐忑起来。此时,从远处传来呼叫藤波的声音,把两人吓得面面相觑。



「藤波公主,这次就放弃吧,下次再来怎么样?」



藤波应该也听到了侍女的呼叫声,却露出不愿放弃的表情。



阿榭碧依据经验知道,这样只会让藤波更固执。



「不行!下次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藤波开始使性子,但侍女的声音已经愈来愈近。眼看藤波就要哭出来了,阿榭碧下定决心。



「好吧,藤波公主,您先暂时出去一下。」



出去应付一下侍女,再回来就行了。



「在您回来之前,我负责找。」



虽然有点不甘愿,藤波姑且答应了,在侍女们发现之前先露个脸。



「我会把锁开着,要是你找到了,就到外面等我喔。」



「好的,我知道了。希望您尽早回来。」



「当然。」



砰一声,门关上了。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远,阿榭碧靠在门缝透出微光的门扉上松了一口气,垂下了双肩。要是被泷本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被严厉训斥。想都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但叹气也于事无补。阿榭碧打起精神,走向无数的架子。



藤波出去之前说过可能放置的位置,阿榭碧往那个方向走去,窗户很少,而且是更里面的地方。因为实在太暗,所以设了几盏灯。昏暗且靠不住的灯光,显得朦胧而幽暗。阿榭碧生怕袖子碰到东西,走得小心翼翼。在淡淡的灯光下,她忽然发现放在架子之间的走道尽头,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朦胧地浮现在一片幽微的昏暗中。



细微的灰尘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地飞舞着,而镇坐其中的无疑就是拥有流畅的线条轮廓、阿榭碧所熟悉的乐器——长琴。



宛如被吸引过去一般,阿榭碧走上前去,用手指轻轻一摸,温柔而熟悉的触感立即传遍全身。这是供人弹奏而收在这里的吗?琴弦已经绷好了。试着用指甲轻轻一拨,即便没有调弦,音色也美到令人惊艳。这张琴的音色比阿榭碧的琴来得温润,回音也更为深远。



这是一张造型简约朴素、几乎没有多余装饰的长琴,唯一雕刻的图样,只有樱花和彩霞的纹样,不过雕刻得非常精细,触感也相当柔和。感觉是个很能体现主人的意图,质地朴拙的乐器。



阿榭碧太过感动,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长琴。



阿榭碧陶醉到忘记自己的处境,对于能遇到这张意想不到的长琴感到非常兴奋。



终于,她不由得一如往常般随心所欲地弹奏了起来。这一弹,刚才心里那些不舒服的感受,也都全部烟消云散了。阿榭碧不禁苦笑,自己也太单纯了。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沉稳的声音。



「你在笑什么?」



阿榭碧惊缩起身子,因为这个声音很明显不是女性。



抬头一看,飞进眼帘的果然是一名男子。穿着白色薄衣,装束相当清爽。幽暗中,他靠着柱子看向这里。



蓦地,阿榭碧陷入混乱。



想都不用想,这里禁止男子进入,唯一的例外是这座樱花宫的男主人——皇太子殿下,或是宗家的人,但也仅限于亲自晋见大紫御前并得到允许的人。这些拢本之前都说过了。这个时间点能在这里出现,想必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阿榭碧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愁困沉默之际,男子潇洒地走了过来。



男子走向靠窗处,因此大概看得出来长相。



面容尊贵秀气。光线只明显照出嘴巴部分,肤色秀丽有如女子,唇形美好,唇色偏淡,非凡的气宇更显露出是位出身高贵之人。



「刚才听到优美的琴声,所以过来看看。」



阿榭碧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但看得出他在笑。



「弹得好极了。」



男子的声音沙哑沉静,但同时也非常柔和。因为不知他的身分,阿榭碧不敢贸然应对。即使如此,若冷淡以对,也生怕招来麻烦。



「感谢您的夸奖,我很高兴。」



阿榭碧稍稍提高了音调,脸上的微笑是真心的。而男子回应的微笑,不知为何有点飘渺,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话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他还说,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宝物库。阿榭碧霎时脸色铁青。



「这……这里是宝物库?」



藤波一定知道,只是不敢说。难怪有如此罕见的乐器。自己有欠思量而触摸的这张长琴,想必也是宗家的宝物之一。「啊!对不起!」阿榭碧惊叫一声,伏跪在地。



「听说这是珍贵稀有的乐器,不由得就……是我太轻率了,请您原谅。」



「不不不,」男子连忙挥挥手。「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非但不责备你,能够听到久违的优美琴声,我还想向你道谢呢。」



听到男子语中带笑地这么说,阿榭碧深深吁了一口气,觉得放心多了。但是,男子是怎么看阿榭碧呢?他有点为难地补了一句:



「可是,进入这里的事,还是保密比较好。幸好第一个看到你的人是我,要是被泷本她们看到了,一定会变成大问题。」



阿榭碧再度被自己做的事吓到,虚弱地再三磕头道歉。



「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不过,或许有人听到琴声往大门来了。来,过来,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男子温柔地招手。阿榭碧踩着踉舱发抖的步伐跟上去。



「你是春殿的人吧?还是双叶公主的侍女?」



阿榭碧用力摇头。



「实在很难为情……其实我是春殿的主人。」



「你说什么?」



看到男子震惊的模样,阿榭碧窝囊地低下头去。



「那个……因为发生了无可奈何的事,所以我代替姐姐来。」



「啊,所以……」男子理解般地低吟,「可是如此一来,我就对你太失礼了。请你原谅。」



「不会。」阿榭碧支支吾吾地继续说:「说什么失不失礼,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呢。倒是我岂止是失礼,还擅自做了这些逾矩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榭碧结结巴巴说完后,男子显得有些狼狈。



「不,我并不是那么……令人戒惯恐惧的人。我只是奉金乌陛下之令来取浮云,区区一个下人而已。」



区区一个下人,竟有如此的贵族气宇?阿榭碧左思右想,明白了这是男子的好心体恤。除了表示理解之外,也顺便问了「浮云」是什么?男子先是犹豫了半晌,然后告诉阿榭碧,「浮云」指的就是那张长琴。



「有时候,朝廷的管弦音乐会中会用到它。」



「原来是这样啊。」



阿榭碧暗忖,难怪保养得那么好。



就这样自然地聊着聊着,男子往几个架子之间走去。在墙壁与架子之间,隐藏了一扇门,但乍看之下看不出是门。男子打开通道口的门。这个门很小,必须弯腰才进得去。可能是一条平常没有使用的通道。



「从这里,应该能通到藤花殿的走廊。可是,听清楚了。你来这里遇见我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哟。」



「我明白了。感谢您各方面的关照,真是感激不尽。」



男子按着门让阿榭碧进去。阿榭碧穿过那扇门时,闻到男子袖口传来的馥郁香气。感觉到背后的门关上时,阿榭碧调整姿势,环顾四周。可能是从暗处忽然来到明亮的地方,霎时感到一阵目眩。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刚才经过的走廊,但稍微再走几步,就看到了熟悉的中庭。阿榭碧吁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顿时消除了。只是她在走廊上愈走愈害怕。藤波离开宝物库也很久了,万一卯古歧发现春殿公主不见了,大呼小叫地找人怎么办?希望藤波能帮忙应付过去……



「阿榭碧公主!」



突然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阿榭碧惊愕地抬头一看,眼前冲上来抱住自己的人,并非熟悉的侍女。



「啊,太好了。我找您找得好辛苦!藤波公主叫我请您立刻过去,可我到处都找不到您。」



「等等,你是宗家的侍女?」



面对一直抱着自己喋喋不休的侍女,阿榭碧深感困惑,不禁大声地问。这大声一问使得侍女回过神来,连忙放开阿榭碧,倒退了两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太高兴,乐昏头了。」



说这话的是个年龄和阿榭碧相仿的年轻侍女。肤色健康,脸上有着淡淡的雀斑。



这位名叫早桃的侍女是来传达藤波的指令,请阿榭碧立刻过去。



「因为听说皇太子殿下来到了附近,可能会通过赏花台下。」



「皇太子殿下?」



阿榭碧吓得睁大双眼,早桃则是脸泛潮红。



「快,请您赶紧过去吧!卯古歧夫人也在找您呢!」



被早桃快速拉回藤花殿后,卯古歧一看到阿榭碧,便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过来兴师问罪。



「公主!您刚才到哪里去了!」



看来藤波说的话没有唬过她,她到处在寻找阿榭碧。



「藤波公主说她在途中就和你分开了,所以我去春殿找您。可是您不在那里,我从洗手间找到了厨房……」



卯古歧明明说「等回去再好好骂您」,所以背后传来的嘀嘀咕咕的声音,应该是她在自言自语吧。离开藤花殿、穿过几个渡殿后,来到可以看到整片樱花树的透廊(译注:连结寝殿的殿廊,两侧没有墙壁,只有柱子和栏杆形成的走廊)。樱花还是含苞状态,但绽开之后想必非常美丽。阿榭碧将手搭在高栏上往下一看,看到一座像是舞台的东西。



「哦,这不是阿榭碧吗?」



听到充满威势的声音,阿榭碧抬头一看,回廊的前方站的是一派闲适风情的滨木绵。她将自己的和服铺在地上,坐在上面,一只手拿着瓢箪,一只手拿着红漆酒杯,正开怀畅饮。



「你待在那边,对面的人可会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喔!」



滨木绵喊她过来。阿榭碧走近一看,从她的前面到舞台另一端确实挂着帘子。因为赏花的时候乐师和舞娘都会登上舞台,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樱花宫的公主们,便会把御帘垂下来。



「白珠和真赭薄那家伙也在那边喔。」



顺着滨木绵的指尖看过去,阿榭碧霎时大惊失色。看到阿榭碧吃惊的表情,滨木绵露出坏心的笑容。



「看来你在日前秋殿举办的茶会上,立刻就被欺负了呀。」



「才没有呢!」阿榭碧有点闹别扭地顶回去。



「少骗人了。你既没有学识,又没有才华,她们不可能乖乖放过你的。老实说,你长得相当漂亮,要有自信啊。」



她完全一副在消遣阿榭碧的样子。再加上刚才那件事的余波荡漾,阿榭碧脸色一沉。



「漂亮的是真赭薄公主吧?哪像我,这头褪色、泛白的头发……」



坦白说,来到这里以后,阿榭碧深深觉得自己容貌大不如人。她完全无意抱怨父母给的身体,只是在这个乌黑直发代表美丽的宫中,自己的头发只能说是异端。



不过,滨木绵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你的头发不叫褪色泛白,那叫做『香色』。要说另类独特的发色,真赭薄的也算吧?不见得典型的美女才算美喔。」



滨木绵更笑着说,这是抢夺其他三家地位的大好时机。



「白珠会那样气呼呼的,一定是嫉妒你的美貌。」



「啊?」



滨木绵由上往下俯视阿榭碧睁大眼睛的脸。



「那女孩打从出生开始,就被培育成将来要当皇太子的正室,所以神经比别人过敏,也是无可奈何。」



阿榭碧终于反应过来了。



「原来……她在嫉妒我啊?」



阿榭碧完全想不到的可能性,滨木绵轻而易举便点了出来。



「应该错不了。拿我来说,如果你是我的情敌,我大概也睡不安稳。」



说得像在开玩笑,但是神情暗指皇太子不是她的恋爱对象。



「好了,你就别想太多了。」滨木绵敲了敲阿榭碧的头,立刻为她斟酒:「喝吧!」就这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笑笑闹闹。阿榭碧虽然提醒自己要有分寸,却也不经意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阿榭碧发现自己的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



当她惊觉到,这该不会是滨木绵在关心她吧?此时,回廊深处忽然传来尖叫声。



「来了、来了!」



「皇太子殿下来了!」



滨木绵低喃一声「终于来了啊」。阿榭碧瞥了她一眼,立刻探出栏杆外。



有个人影带着两三位随从和侍仆,从舞台旁边走过来。在一身黑衣装束的护卫中,端正却不矫揉做作的一袭淡紫,令人觉得格外炫目。



「那是……」



「皇太子殿下。就是我们亲爱的天子的御子。」



滨木绵还消遣了一句「你看上他了啊」,但阿榭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她的角度看不清皇太子的脸。但不知为何,阿榭碧强烈地觉得看过这个人。



为什么呢?总觉得看过同样的光景。



一直以来,自己几乎没有外出过。除了一个例外,那就是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去边境赏花。



「啊!」



阿榭碧不由得低声惊呼。这个声音不可能被别人听见,但在下面的皇太子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看。



由于不是近距离。皇太子应该只看得到映在硬挺御帘上的影子。可是,皇太子究竟在看什么呢?甚至还露出浅浅的微笑。



霎时,阿榭碧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遮住两人的碍事御帘和其他人都飘到了远方。



原来是附近刮起了一片樱花雪。



樱花带着淡淡粉色,在往下看与往上看的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漩涡。



一袭罕见的紫衣令人印象深刻,但更令人无法转移目光的,是那双看向自己的凛然眼神。



惊愕、感动、泫然欲泣的冲击,发抖的双手。



那时候,自己明明还未满十岁……



「怎么啦?看到什么在意的东西吗?」



听到这个声音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樱花雪和抬头看这里的人都不在了。樱花也依然是含苞状态,离绽放还很远。在侍女一片兴奋的气氛中,阿榭碧看到滨木绵摆着一张臭脸往下看,忽然清楚地想起这里是哪里、自己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皇太子忽然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随从一定很困扰吧?但他还是我行我素,依然是个旁若无人的家伙啊。」



和滨木绵的冷言冷语相反,阿榭碧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脸颊也火热得难以控制。虽然皇太子一行人已经背向这里走去,但光只是背影,也足够让阿榭碧胸口发疼。



「滨木绵公主。」



她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但声音却难堪地发抖。



「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舒服……」她接着又问,「我可以先走吗?」



滨木绵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好。



「是不是喝醉了啊?」



「没事,只要躺一下就好了。」



卯古歧在一旁也出言关切,阿榭碧用力点点头。回到春殿后,阿榭碧就这样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



「原来是皇太子啊……」



只是这样轻声低喃,脸颊就热得如火烧。



原来是皇太子。那时候的男孩,原来是皇太子啊。



「这不是真的。」



不过,错不了,这是真的。虽然从那么远的距离不可能确认脸庞,但光只是这样就能确定了。绝对错不了。



体内好像着火般地持续发热。寝室外传来内敛的声音:



「阿榭碧公主,您的身子不舒服是吗?」



阿榭碧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顿时愣住了。



「早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滨木绵公主叫我过来看看您的情况。卯古歧夫人也在准备汤药了喔。」



早桃接着又问「您还好吧」,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很担心,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卯古歧虽然仇很担心,但比较偏向于担心阿榭碧的身体,而不是她的心情,因此让阿榭碧不是很舒坦。



阿榭碧从寝室出来时,早桃吓了一大跳。



「出了什么事吗?您的眼睛好红哦!」



被这么一说,阿榭碧连忙擦拭眼角。



「没什么啦。我想稍微和你聊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早桃对于阿榭碧的请求,显得有点仓皇失措。



「早桃是宗家的侍女吧?」



「本来是宗家的侍女没错,不过现在是夏殿的侍女。我原本是藤波公主的侍女,为了配合登殿,被派到夏殿去。」



「那,你有没有见过皇太子?」



可能是终于理解了,早桃放心似地点点头。



「有啊。因为皇太子偶尔会来看藤波公主。」



早桃还说,皇太子以前身子很弱,年少时期在后宫度过。



「所以皇太子和藤波公主感情很好,现在也常常会带伴手礼来看公主。」



「你说他以前身子很弱,这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他应该交给太上皇扶养,但身子弱到没办法进殿。」



所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女眷的宫琅里。后来太上皇也驾崩了,所以实质上负责教育皇太子的是母方的西家。



「那么,他不太能去别的地方罗?」



「不,没有这回事喔。」



早桃耸耸肩继续说:「像是现在,到外面走动完全没问题。」



「皇太子去了西家以后,病情稳定下来了,好像经常四处游走,可能也去过东领呢。」



说到这里,阿榭碧的脸反射性地红了起来。早桃见状不禁低吟:难道……



「阿榭碧公主,您有见过皇太子吗?」



因为脱口而出问这话的是年龄相仿的早桃,让阿榭碧觉得可以放心跟她说。阿榭碧一直希望能找个不会大肆嚷嚷的人,说说心里的话。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独自溜出家里。听说樱花已经绽放了,但春寒料峭,风还很冷,所以卯古歧不肯带我去。」



阿榭碧小时候并非是个强悍到胆敢违抗卯古歧的孩子,反倒总被夸奖乖巧懂事。纵使如此,她还是耍了孩子气。



「有一天,我发现经常出入我家的男仆把后门开着没关。平常我不会去理它,可是从那里看到的樱花实在太美了。」



于是,阿榭碧趁卯古歧俞未发现之际,偷偷溜出去看樱花。地点在东领边境的危险山崖上。这里的河川原本水势凶猛,但后来水量渐渐变少,如今已变成一条小河流。



东领边境的山崖上长了很多樱花树,简直美不胜收。



「我最想看这片樱花,所以走到了山崖附近,结果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转头定睛一看,对面山崖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看起来应该是小孩子,抱着岩石,元气十足地不晓得在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腋下夹着罕见颜色的衣服。



「他带着紫色的衣服。」



说来难为情,阿榭碧刚刚才懂得这个颜色的含意。但早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



「那应该是皇太子殿下吧?」



「大概,错不了。」



那是阿榭碧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少年。纵使经过了十年的今天,依然没变。他那种独特的气质,和家中男仆的儿子们有着明显的差异。



「后来,卯古歧来了,把我痛骂一顿,我就立刻回家了。」



可是,她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每当樱花盛开总会想起他,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由于那幅景象太没有现实感了,阿榭碧一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想到,那竟是皇太子……」



阿榭碧的吐息很自然地掺杂了甜蜜氛围,早桃目不转睛地凝望阿榭碧之后,轻声说:



「您喜欢皇太子殿下是吧?」



霎时,阿榭碧的脸颊热了起来。虽然无法回答「是」,也无法回答「不是」,但早桃似乎已经察觉了。早桃露出一副可以理解、又觉得佩服的表情,用力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早桃会全力协助阿榭碧公主。」



「说什么协助,你可是夏殿的……」



早桃摇摇头,打断阿榭碧的话。



「真要说的话,我可是宗家的人。藤波公主已经下令,要我过来服侍阿榭碧公主。我的主子是阿榭碧公主,而不是滨木绵公主。」



早桃脸色一沉,继续说:



「而且,夏殿的气氛有点怪。就算藤波公主没吩咐我,我对滨木绵公主和夏殿的侍女们也都没有好感。」



阿榭碧对这种说法感到好奇,于是反问:



「气氛哪里怪了?」



「夏殿的侍女和滨木绵公主,彼此好像互不理睬。」



关于这一点,阿榭碧也有印象。夏殿的侍女确实很多都摆着一张臭脸,沉默不语。南家来的侍女和宗家派的侍女之间,或许有很大的鸿沟。



「所以,阿榭碧公主,请让我留在身边服侍您。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早桃说这番话的眼神,带着无限的真挚。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可是我被您的心情感动了。因为之前听滨木绵公主说过,所以就更感动了。」



早桃说,不是以政治的道具,而是以纯粹的恋爱结果入宫也很好。



「我弟弟不久之后就要变成『山内众』,也就是进入宗家近卫队的培训所。这样我就能写信问他皇太子的情况。身为宗家的侍女,我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可以效劳之处。」



早桃打从心底想帮助阿榭碧。阿榭碧从早桃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密感。



「谢谢你。可是不用去想入宫这么夸张的事,我只要你能常常陪我聊天就够了。」



听到「夸张」二字,早桃差点要反驳,可是听到接下来的话,使她脸上闪耀着光芒。



「我当然愿意,只要您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一直希望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谈心对象。有你陪着我,真的太好了。」



阿榭碧接着说「就像朋友一样」。早桃虽然深感惶恐,但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女儿节结束后,藤波立刻说要送阿榭碧一个礼物。阿榭碧被叫到藤花殿,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极品长琴。阿榭碧发现琴身有个似曾相识的图样,不禁大吃一惊。



轻轻地抚摸琴身的侧面,是樱花与彩霞——确实是「浮云」。



但那名男子说过,「浮云」是朝廷偶尔会使用的琴。因此阿榭碧心生惶恐,不知是否该收下如此贵重之礼。但藤波心情大好,斩钉截铁地要她别客气,尽管收下。



「因为宗家的人拥有长琴也没有用,我请陛下送给你,他很干脆就答应了。」



阿榭碧开心得不得了,想立刻弹奏这张琴,便将它搬回了春殿。卯古歧看到「浮云」显得相当惊讶。她暂时什么都没说,宛如被迷住般凝视阿榭碧的手。



「浮云」依旧很美,音色也不混浊,保持着最佳状态,没有任何异样。正当阿榭碧纳闷卯古歧为何如此在意这张琴,卯古歧叹了一口气,静静地说:



「万万没想到,有再度见到这张琴的一天。这张琴,是我以前侍奉的公主的琴。」



「这张琴?」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后来成为宗家的东西。」



「那位公主的品味很好啊。我也很喜欢这张琴,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阿榭碧天真无邪地笑着说,卯古歧听了感慨良多,语带哽咽地低声说:



「好的,我想那位公主一定也会很高兴。」



阿榭碧细心保养「浮云」之际,天色也逐渐转暗了。年轻侍女要在鬼火灯笼点灯,却遭心情恢复平静的卯古歧出手制止。



「阿榭碧公主,您知不知道樱花宫里的宫殿,为何分别称为春殿、夏殿、秋殿、冬殿?」



卯古歧戏谑地说道,阿榭碧摇摇头。



「不知道耶。但如果没有原因,应该叫做东殿也可以吧?」



「您说的没错,其实刚开始是这么叫的。」



卯古歧到此暂时打住,双手拍了「啪啪」两声。



侍女们听到这个声音,一起站了起来。



「其实宫殿的格局和摆设,每一项都是遵照历代公主的喜好精心打造出来的。从日常用品到庭木,甚至是房里看出去的风景,都是照公主的想法做出来的。」



「风景?」



「是的。」



此时,侍女们立刻机灵地卷起御帘,打开枢门。



月亮出来了。



门一打开,青色的光芒随着春天的夜气一起飘了进来。阿榭碧眺望着投射在竹帘上的影子时,视野的边缘掠过一缕白色,不禁抬头一看。



是花瓣。



阿榭碧一时无语,往高栏走去。外头很亮,但不只是因月亮出来的缘故。阿榭碧环顾四下,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朦胧的月光映照出白色璀璨、盛开的樱花波浪。



一眼望去,整片山的坡面都覆盖着樱花。徐徐吹来的夜风,带着浓郁的花香。阿榭碧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一旦说出「这是何等美丽啊」,感动就会变得很廉价。无论用什么言语赞叹,结果都是一样。



「东家代代的公主,最爱的就是樱花。」



卯古歧悠悠地说。



「这是最爱春花的公主们,历经了数百年打造出来的景观。于是,后来大家都把这座春天最美丽的宫殿叫做春殿。」



卯古歧问了一句「很美吧」,阿榭碧没有回答,因为答案不言自明。阿榭碧默默坐在长琴前,怜爱地抚摸琴面。从指甲熟练按在弦上开始,再以优雅的动作配合琴音,静静地弹奏起来。



簌簌飘舞,簌簌飘舞。



优雅凄美的琴声,融化在淡淡的月光里,飞上天际。



樱花开了。



月儿出来了。



琴声流动如甜美之水。



这个光景,这一切美得犹如一幅画。



啊啊……



蓦地,阿榭碧察觉到。



所以,我在这里。



双叶无法弹奏这张琴,所以在这里的是,我自己。阿榭碧领悟到,这并非偶然。



是这个地方,在呼唤我啊……



一直以来,凝结在内心深处的疙瘩瞬间消融了。



樱花也仿佛笑着说,待在这里就对了。